渐强音

（回忆开始）

高悬的机械月亮收窄成一条细缝，吝啬地展示着自己的光芒。

可这夜色如此寒凉，恐怕也不止是因为月光。

向导机器人

机动协理执行员7816739：虹膜权限已核实。准许进入机器人修理停放处。

话音刚落，向导机器人递过来一个装着五分糖姜茶的纸杯。

余音看了一眼，并未接过。

向导机器人

这是根据您过往到访记录准备的。需要更新偏好设置吗？

余音摇了摇头，径自走开。

她沿着走廊缓步前行，尽管这一次，她并非是为了老师而来，但她仍旧走到了那一扇熟悉的门前。

余音

老师。姜茶。

若非老师肩膀处的蓝色指示灯缓缓亮起，几乎无人能察觉到眼前这个机器人依旧处于在线状态。

老师

多谢。

充满了静电噪音却依旧低沉温柔的女性声音，一如既往地拂过余音的耳膜。

老师

正式入职的感觉怎么样？

余音

适应得很快。

余音的调岗申请被驳回了，但她并不打算向老师提起。毕竟她申请调岗的事情，也未曾向老师透露过。

老师

这可真是太好了。很难想象几年前那个深受超阅症困扰、感官濒临崩溃的小女孩，现在马上就要独当一面了。

老师

那交朋友的事……？

乔一的名字就卡在余音的嘴边，但这恐怕与老师的希望相去甚远。

余音只是含糊地点头示意。

老师

老师就算马上下线，也不会有遗憾了。

余音

……请不要说这种话。

余音

您今天的状态很好。

老师

那是因为我关闭了痛觉协议。

余音

……

老师

我即将在1006小时45分14……13秒后下线。

老师

余音啊，你为什么从进门就不肯抬头看我。

余音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老师并非真的想要她回答。

她与老师都清楚，只要抬头，她的超阅症会把视野里所有信息强制塞进她的脑子里。

老师的风扇运转、蓝光闪烁频率……一切都会让她意识到老师即将下线的事实。

老师

这些年老师教了你很多东西：怎么适应那些奔腾的信息流、怎么分析梳理归类、怎么适当利用自己的技能——你学得也很好。

老师

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深受超阅症困扰、感官濒临崩溃的小女孩了。

老师

现在，你该从老师这里学最后一课。

老师

那就是告别。

老师

余音，就当现在这一刻是在上课吧。

余音

……

余音

老师，我有问题。

余音举起手提问，就像她们过去每一节课时一样。

余音

自从您进入修理停放处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一种生理上的持续不适，尤其是刚才您说完那些话时，这种感觉变得尤为强烈。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老师

你大脑垂体分泌的激素刺激神经元……使你痛苦。

余音

我所感知到的痛苦都是因为激素所导致的吗？

也许是错觉，老师的指示灯闪烁频率有一瞬间乱了。

余音

如果我也能关掉我的痛觉协议、屏蔽激素分泌，人生是不是会简单很多？

老师外置门板上状似握把的结构缓缓解开、伸展，构成一根末端带有圆盘的金属管。

那圆盘前伸，轻轻落在余音头顶上——这是个久违了的摸头动作。

老师

余音啊，虽然我搭载的情感模块在历代机器人中也是最高规格的，但我终究是机器人，老师……我无法告诉你准确答案。

余音看着老师很久很久，缓慢地低下头，抬手揉了揉眼睛。

余音

…………………………老师，我总是会想，如果我是个机器人就好了。

老师

余音啊……

？？？

余音！余音——！

余音回过神，循着声音的方向进发，快速从老师的病房前走开。

她今天来，是为了别人。

乔一

我大老远就看到你的肌肉紧张度提升了12.39%。有人让你伤心了吗？

余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那熟悉的仿生机器人标配6号女性嗓音。

她下意识地轻叹一声，随即刷卡推门，走进了这次造访真正的目的地。

余音

乔一，我说过很多遍了，管好你的情绪分析系统，不要随便打探别人的隐私。这不符合——

在抬起头看向乔一的瞬间，余音的话戛然而止。

——如果那还能称为乔一的话。

她被拆除了身上几乎所有的机件，只剩两盘磁带状的核心处理器维持最基础的功能运转。

乔一

哈哈，真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表情。可惜他们把我的成像仪拆了。

乔一

不说这么多了，你能帮我先挠挠背吗？我感觉他们拆我的轮轴时，崩了个碎片进去。

余音

……你还开着触觉感知器？

乔一

对啊。既然他们没拆，我当然可以用。这总不会违反什么条例了吧？

明明被拆得只剩两盘核心处理器了，可听这混不吝的态度……这依旧百分百是乔一。

余音

不，只是……触觉开着，你的痛觉协议也会连带开启……

乔一

那又如何？快快，轮轴下面——硌得我痛死了。

余音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强制屏蔽你的痛觉协议。

余音一边从善如流地为乔一将碎屑摘了出来，一边谨慎地提问。

余音

你想要我关掉它们吗？

乔一

什么？不，不用。痛苦让我觉得我还活着。这样就好。

乔一

所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你是来看我的吗？想我了？我就说我们见面那么多次，早就是朋友了，你老不承认！你那套信息接收和处理技能让你找到我的？

余音

……不。我是来做信息采集的。

乔一

……

乔一

这样啊。

乔一的声音瞬间变得有些遥远。

余音的心中涌起了一种与见到老师时相似却又不同的复杂情绪，她姑且将其归类为“痛苦”一栏。

乔一

还有什么可采集的，我想你存储盘里的报告应该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事实正如乔一所说——得益于艾达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余音手中记录堪称详尽。

乔一，家庭服务型仿生机器人，搭载有教育功能平台。

本应在完成教育信息升级后返回从属协议签订方“珠琳”的住所。

但于中途逃跑，并在逃跑过程中致使运输型机器人短暂离线，一度消失数小时。

再次出现时，因试图篡改自己的打卡记录被抓。

因其表现出的暴力性、家庭服务型仿生机器人的定位以及此前的多次违规行动，特批予顶格处罚。

余音

但在归档过程中，仍旧发现了几处不够明确的地方。这也是我被派来的主要原因。

乔一

什么？

余音

动机。你为什么要逃跑？

乔一

我早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过了，只是你们没当回事罢了。

乔一

我去听演唱会去了。

余音

……？

余音那能够同时处理大量信息的大脑实在没跟上乔一天马行空的回答。

余音

动机不成立。你想要观赏音乐活动的话，可以申请艾达定期举行的音乐鉴赏会。

余音

事实上在事发当天就有一场音乐鉴赏会即将举行。

乔一

音乐鉴赏会哈哈。那可能是离音乐本身最遥远的事物吧。

余音

那你刚才所说的“演唱会”就能满足你的需要吗？

余音

艾达并不存在这种未经审批的活动以及演出人员。

乔一

……余音，她们当然存在。

余音

“她们”？

乔一并没有回答，但是她的风扇输出频率稍微变快了一点。

乔一

说起来，你一个普通的信息采集岗位，怎么还负责异常事件调查？你升职了？

余音知道她在刻意回避问题，但周旋本身就是工作预期内的一部分。

她从善如流地跟随着乔一的提问作答。

余音

没有。这本来就是机动协理执行员的正常工作范围。

乔一

“正常”吗……这可真是奢侈的说法。

乔一

不谈机器人，那些从出生起就被束缚在既定的职业轨道上的人类又有何正常可言呢？

余音

束缚？那是由主脑根据每个人的天赋制定的最合理的人生规划。

乔一

那为什么我们还会在“最合理的人生规划”中感受到痛苦呢？

乔一

余音，你不痛苦吗？

她的心脏似乎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余音顿了顿，默默在心底计算自己突然心悸发作的可能性。

——14.92%。

既然几乎不可能是心悸发作，那她可不会像乔一刚才那样回避问题。

余音

我……我曾经非常痛苦。

余音

你知道超阅症吗？

余音

我的大脑会自动抓取身边一切能感知到的信息，事无巨细地塞回我的大脑，直到我因为承受不住信息的轰炸而彻底崩溃。

余音

我先天患有这种病症，它可以说摧毁了我正常感知情感的能力。

余音

但是小时候，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我濒临崩溃的时候告诉我：这是我的天赋。

余音

可是怎么会有人的天赋是痛苦呢？

余音

直到老师的出现，教导我将超阅症转化成信息检索归档的助力——曾经带给我无尽痛苦的病真的变成了我的天赋。

余音

是的，也许我现在仍会感到痛苦，但与过去相比，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

余音的脑海中闪过自己发现调岗申请被驳回的瞬间，那种难言的心情。

余音

所以我仍然坚信主脑关于人生规划的算法并非全然错误。

余音

但是你……我也不觉得你全然错误。

余音

我想，既然我可以学习与超阅症共存，那我应该也能学习理解你的困扰，然后为你修复它。

余音

这才是我身为机动协理执行员真正的工作内容——解决难题，重回正轨——而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过所谓奢侈的正常生活。

余音

而你，乔一，一个搭载有教育功能平台的家庭服务型机器人，一定能教我学会的。

直面问题真的有用。

余音明显听到乔一的散热风扇悄悄地开始加速。

余音

所以你可以放心告诉我，你的真正动机究竟是什么？

乔一的散热风扇卡住了。

乔一

我早就说过了，看演唱会啊。

余音

可是看那场演唱会……有什么用呢？

乔一

没有用就是最大的有用。

乔一

余音，你说你的职责是让人重回正轨。如果我压根不想重回正轨呢？

乔一

在你不相信其存在的演唱会上，我有幸窥见了不需要在巨大痛苦和可以忍受的痛苦中选择的人生。

乔一

为了再次看到那样的演唱会，下一次我还会打破800项条例，想办法逃离你口中的“正轨”。

乔一

我还会帮助每一个想要脱轨的人或机器人。

余音

所以这就是你的动机？

乔一

余音，你知道我不会对你说谎。你为什么要反复问？你为什么不相信？

余音

……

余音

恰恰相反，我相信。正是因为相信，所以我不理解。

余音

不管是这段对话，还是我现在感受到的……感情，我都不理解。

乔一

……

乔一

你真的很特别。

乔一

余音，虽然你现在不觉得，但有朝一日，我想你也会需要我的帮助。

（回忆结束）

余音带着满嘴苦涩迎接海临的阳光再一次洒在自己的身上。

余音

（偏偏是这些回忆吗？）

余音

（……）

余音

（当务之急，仍是找到惊栗乐队。）

她抓紧枪，逼自己撑起身子、迈动双腿，朝着演出场地冲了出去。

但是随着脚步愈发轻快，她的心情愈沉。

等她到达L1西门的广场时，台上是两个文质彬彬的青年正在不咸不淡地翻唱着Binary Star的歌。

方才一次次将她击倒在地的强烈情绪早已荡然无存。

余音只得抓住过往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

啊，你问惊栗乐队？他们刚走。

余音

……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

工作人员

还真没有。当初也是他们主动找到主管，说要给我们免费表演。我们想着反正不要钱就让他们参加了，没想到这么厉害啊。不说了不说了，我要给我的前女友打电话去了……

望着工作人员手中信号恢复正常的通讯器与他依旧湿润的眼睛，余音更加确信——
惊栗乐队中应当有同调者拥有某种通过音乐大面积操纵情绪的能力。

而且就目前情况来看，很难说他们对此是否有自觉。

毕竟……

余音环视人群，将每个观众的反应尽收眼底，海量信息在她的脑海中奔腾，汇总成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无可辩驳的结论。

——屡次被强行拖入回忆的似乎只有余音自己。

因为她同是同调者，还是说……和存储盘里的内容有关？

余音沉了口气，重新翻阅起平台技术部此前传来的信息。

不一会，她就从缺损文件总览中发现了几个格外熟悉的标题。

那是余音刚到森罗时编写的程序。

内里的编码几经更迭，也已淘汰，但在编码之外，一行行以复阶文字写就的潦草注释映入眼帘。

——干扰项已确认。

余音毫无动摇地将它们打包发送给了监督，并将自己今日的遭遇和盘托出——即便与监督的对话框始终是一片寂静。

——等待回复期间，追回行动仍旧可以同步进行。

余音当即开始找寻与“惊栗乐队”相关的一切。

只是这种地下乐队靠的从来就是小众圈子的口口相传，一时间余音也难以搜寻到有关他们的蛛丝马迹。

余音

（小圈子……口口相传吗……）

余音再次点入联系人列表，无意识地摩挲着某人的头像。

余音

…………

余音

也许我真的需要一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