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笼之囚

晨曦微露，雾霭轻笼，一座孤峰兀立于天地间。

而在孤峰之巅，一扇高粱飞栋、巍峨壮观的大门赫然在目。

由大门向下望，长长的素白石阶蜿蜒而下，宛如盘旋的巨龙，一直延伸到山脚。

而此刻，一抹赤色身影正静静伫立于长阶之底。

龙和

果然又到了这里。

龙和

每次我在无底渊遭遇险境，都会来到此地。

龙和抬起手臂，除了能感到身上还有些疲惫，方才弄出的新伤已经无影无踪。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不禁泛起几分难以隐藏的笑意。

龙和

等下见到前辈后，或许可以问问“燃血”可有什么精进之法。

龙和

虽是从无底渊的流火和那些无面生骸中习得，但应该……不算什么歪门邪术吧？

龙和刚要抬脚踏入，忽然间，她觉得身子一重，像是有什么正灌入她的身体，
不待她反应，便被迫离那玉门越来越远。

龙和

诶？？前——

她只觉得眼前一白，隐约间，似乎听到了阵阵琅环相撞的脆响。

……姐……和……

龙和

……………………

？？？

你醒了？

龙和

嗯……谁……

？？？

是我，姐姐。

龙和

哦……岐下啊……

龙和

……？

龙和

？？？

龙和

岐下？

幻想？癔症？痴人之梦？

龙和顾不得分辨，猛地坐起身，就朝着面前陌生的少年伸出手。

岐下？

诶别动别动，别打乱了灵力输送。

龙和一愣，这才发现一股厚重的灵力正从眉心一点一滴地涌进自己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润泽、修补着她千疮百孔的身体。

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面前这个长相和记忆中几乎没有任何相似处的“陌生人”身上移开，
这才看清周围已不是那十九载如一日的昏茫景象。

她倚靠着的，分明是祭坛外的断壁残垣。

——她、她被救出来了。

龙和

方才那震荡难道是你……不对，近几日我隐隐听到的声音，难道都是你在外面？

岐下？

嗯，先前我唤过你好多声你都没有回应，就用了点“蛮力”，终于打开了口子。

岐下？

我们现在在族中祭坛，自从……那之后，这附近便一直不安定，时常震荡，等你好些我们便离开这里另寻他处。

岐下？

那群追着你想要一起出来的怪物被我断了出路，想必这个时候无底渊的流火正在“炼化”它们。

岐下？

放心，它们不会跟着你逃出来为祸一方的。

看着少年似曾相识的笑颜，龙和终于确定这就是她以前那个永远慢吞吞笑呵呵的弟弟。

龙和

竟然真的是你……

下一秒，她不顾正在输送的灵力，双手捏上弟弟的脸，用力朝两侧拉扯。

龙和

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穿的这又是什么东西！

岐下？

疼疼疼——长大了还不好！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

龙和这才抽空关心起自己，她看向自己的手，惊讶地发现——

龙和

我……“长大了”……？

岐下

是啊，我们“长大了”。

龙和

可这绝无可能。金鳞族只会在化龙时迎来二次成长，在那之前我们会一直保持年幼——

龙和眼睛忽然瞪大。

龙和

你化龙了？！这样就能解释你这磅礴的灵力，可是……

她一把拉过岐下，伸手在他的头上仔细摸索起来。

龙和

你没有龙角。

少年摇摇头，眉眼间似有阴云笼罩。

岐下

我虽有奇遇，可还不足以支撑我化龙，或许是那份力量不够霸道，又或许……

岐下

是我本身不具有化龙的潜质。

龙和想也不想，一巴掌大力拍在弟弟的背上。

龙和

胡说什么，金鳞族人人皆有化龙之命，你不化龙，莫非还能变成赤鷩或是望潮不成？

岐下

……

龙和

可我又是怎么回事，因为你把灵力分予了我？

岐下

嗯。

二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却又好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无言的疏离横亘在久别重逢的他们之间，唯有灵力流转的细微声响在空气中回荡。

龙和垂下眼帘，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将视线投向自己的右臂。

逐渐充盈的灵力流转周身，臂上的伤口已经悄然愈合，不复存在。

然而，伤口的消失，并不意味着曾经的伤痛就从未发生过。

岐下

咳。

听到咳声，龙和有些紧张地抬头。

龙和

受伤了？还是灵力输送难受，你快停下。

岐下

……

岐下

没。

岐下

只是一时间……不知还应该说什么。

龙和

我倒是有很多想说的。

岐下

那你——唔！

不等岐下说完，只见龙和暴起，一团火焰擦着他的耳边疾射弹出，灵力输送戛然而止。

待到岐下回首，唯有余烬点点，散落于水中。

龙和

我就知道一定会有偷溜出来的，照你说法，附近如果真的不安稳，我们还是尽早离开。

龙和

不过在那之前……

龙和疾步奔向身后被掩埋得密不透风的无底渊入口。

她紧咬舌尖，忍痛吐出一串血珠，血珠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那片废墟之上。
霎时间，金红色的火焰自水中腾起，熊熊燃烧。

龙和

需得永绝后患。

龙和

走吧，岐下，此地不宜久留，不是你说的？

龙和

至于那么多问题，我们路上再说。

龙和一个闪身，下一秒，她便拎着岐下的衣领纵身而起，几个起落，便落在了最高最大的那株珊瑚顶端。

她刚一落地，心中难得闪过一丝犹豫。

面前的少年已不是曾经团子般任她拿捏的弟弟，她如此行事，会不会有些……

她悄悄用余光扫过岐下，却发现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岐下

……好久不见，姐姐。

岐下

我终于……找到你了……

龙和不加思索，一掌重重拍在弟弟的背上。

岐下当即愣住。

等回过神来，姐弟二人不由地笑作一团。

断绝十九载的川流，终究还是流淌了起来。

两人自祭坛废墟离开，一路向上漫游。

龙和没有询问岐下，他们究竟要去往何处，她只是近乎贪婪地望着身边暌违已久的一切。

那些似曾相识的小鱼们在她身旁灵活地扭动、穿梭。它们大多身披银鳞，闪着或紫或橙的光，显得是那样生机勃勃。
更别提远处那些流云一般的巨大鱼群，其色彩之绚烂，远胜无底渊中任何东西。

其下，则是一片密布乌黑的海草地，它们的叶片随着水流轻轻摇曳，
间或能看到几只巨大的何罗以原身之姿隐藏其中，漫不经心地伸展触手，吐纳天地灵气，以养生息。

再下方，则是大片层峦叠嶂的断壁残垣，与金鳞族祭坛倒塌前，倒是有些相似……

忽然，龙和的视线被碎石间的一抹晶莹透色所吸引。

她将手缩回袖中，握住自己珍藏已久的某物，回首看向岐下。
没成想，岐下已然停住脚步，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岐下

此处远离暗流，不如就在这里休息下吧。

龙和

好啊。你怎么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的？

岐下

……路上偶尔瞧见。

龙和看了岐下一眼。

龙和

此处看起来……也有几分遗迹的样子，和族中祭坛倒有几分相似。

岐下

潮汐更迭，生命轮转，许是哪方已经消失的种族留下的痕迹吧。

岐下抚上一处歪斜明显的石柱，轻轻摩擦着粗糙的表面，眸子看向深处。

岐下

就像金鳞族的故地不也被我们……唔？

龙和伸出手掌挡在岐下和石柱中间，而在她的掌心之中，躺着一只半透明的剔透海螺。

岐下

你这是？

龙和

这是我的，你的呢？

岐下

路上……不慎丢了。

岐下目光闪躲。

龙和

那你手往口袋里探什么？

岐下

——！

龙和

哦——原来是坏了，怕挨骂？

岐下

………………

岐下

只是觉得可惜，当初破费了一番功夫才寻到，龙晴妹妹想必依旧保存完好，我却……

岐下

对不起。

龙和

岐下，你被夺舍了？

岐下

……什么？

龙和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伤春悲秋？我那个成天只顾着傻笑的小胖子弟弟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岐下

……你倒还是老样子。

龙和

没办法，无底渊只有那些不会说话的生骸，偶尔我会梦到他人，往往也说不上几句话便醒了。

龙和

所以，快给我讲讲这些年发生了什么？龙晴呢？你们怎么没在一起？

岐下看着手中属于自己的那枚带着明显裂痕的半透明海螺。

岐下

祭坛倒塌后，琉璃珠失控，引起周围动荡。

岐下

我们失去了化龙之所，族中亦是人心惶惶，最终，老族长提议全族从故地迁走，根据族中古书的记载寻找其他传闻中的化龙之所，重建金鳞族家园。

龙和

就因为祭坛塌了，所有人就都要走？那祭坛都多少年没能让金鳞族化龙了？

龙和皱了皱鼻子，显然无法苟同。

岐下

不止，也因为琉璃珠不知为何留在原地便躁动不止，族中秘宝不能出事，才不得已离开，龙晴妹妹花了好久才能勉强控制。

龙和

……龙晴？

岐下

嗯，她……在我离开时她已是新任族长，带领族人们寻找新家。

龙和

他们现下在附近么？是的话，我们不如赶快寻过去！

岐下

……他们，不在，我，我自己离开了族群。

龙和

啊？为什么？你丢下龙晴一个人跑了？

岐下

……

岐下

因为我，我听到……

龙和

听到？

岐下

……

岐下

没什么，我等到她基本能控制琉璃珠，族中事务管理也逐渐上手后，我便离开……回来寻你。

岐下

我和龙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你被永远埋在下面，哪怕是——哪怕是尸骨……也希望你别待在那种地方，她要带着族人脱不开身，但是我知道她每日每夜都不曾放下你，我也是……

岐下

还好那祭坛下竟有个无底深渊，还好你还活着，让我有机会寻到你，才有机会救你。

龙和

……那时不是说好了，快跑别回来。

岐下轻叹了口气，摇摇头。

岐下

哪有那么容易。

岐下

你生死不明，大家流离失所，很多人虽没有明言，但我知道，他们的眼含责怪。
还好族中只有龙晴妹妹能够勉强控制琉璃珠，这给了她在族人中喘息的机会，也重新获得了认可，甚至成为新的族长，可……

岐下

可同时又很难不想，若当初琉璃珠正是因为共鸣才闹出这些祸事，那若是我们不曾去胡闹，你就——

龙和

怎么可能是你们的错！听你的意思，龙晴也无法完全控制，那不就说明琉璃珠那时也并非一定是与她产生了共鸣才引起坍塌！

岐下

……

龙和

怎么？不对么？

岐下

噗，你这话要是被族人听去，龙晴妹妹怕是又要困扰上一阵子了。

龙和

那我在那群老家伙面前肯定又是另一种说法，比如我的妹妹是全族最好学的小辈，乖巧听话，勤学上进。

看着明明已经长大面容却丝毫不显得陌生的姐姐，岐下摩挲着海螺上的裂痕。

岐下

也不知这裂痕可有修复之法。

龙和

修什么？

龙和顺着岐下的视线看向海螺，恍然大悟。

龙和

待我再给你寻一个，哦，要么这样。

岐下

嗯？诶你——

龙和

我们换一下。

龙和把自己的海螺塞到岐下手里，自己则拿过那个带着裂纹的海螺。

岐下

还是别了吧，你那些招式一个不慎可能就把它震碎了！

龙和摆摆手，绕着岐下走了一圈。

龙和

族里还有你和龙晴我已大概知晓，现在该来解释你这力量又是怎么来的了。

岐下

……

岐下

没什么，就是寻你的路上恰好找到一个类似祭坛的地方，按理我也早到了化龙的年纪，又恰逢那里刚好有些法力，被我遇上。

龙和

唔……

龙和上下打量着岐下，不一会儿，岐下便败下阵来。

岐下

那个……

龙和

好吧。

岐下

？

龙和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毕竟你小子从小运气就不错，总能捡到奇奇怪怪的宝贝。不早了，我们今日在此休整，醒后我们便回去？

岐下

……回去？哪里？

龙和

回族里找龙晴啊。

岐下

我们这副样子……

龙和终于反应过来，看看她和岐下这副说不上是什么状态的模样，拧起眉毛。

龙和

但是化龙之法只有族中典籍才有记载，我们早晚要回去的，我可不信你我二人四处乱逛还能再撞到一处化龙的“遗迹”。

龙和

况且，我们也得找到龙晴，向她报平安啊。

岐下

……

岐下

好，那休整一番，我们明日出发。

龙和

岐下。

岐下

嗯？诶疼疼疼疼疼——

龙和掐着岐下的脸，向两旁拽着。

龙和

太瘦了，变回去。

岐下

？？？？

龙和

什么声音……火……像是无底渊的……

龙和

——！

龙和睁开眼，看向面前熟悉的景象。

龙和

怎么回来了？？难道先前都是我在做梦，我其实根本没有出去，没有遇到岐下，全都是……幻觉……

乱了心神的龙和茫然不知所措，呆愣在原地，手心的流火也变得断断续续，似是下一秒就要熄灭。

——不对。
有哪里不对！

那些无面生骸不见了！

焰色的眼睛猛地睁开，身侧的火焰终于顺利腾起，将周围照得一片明亮。

在这炽热的光辉中，“无底渊”渐渐扭曲变形。

最终，一切归于沉寂，再次被黑暗所吞噬。

待到龙和再次睁开眼，出现在她眼前的是“金鳞族地”。

可这次，龙和丝毫没有犹豫，迈开步子便踏上这一十九年未见、尚且完好的故乡。

——既知是幻象，那便好办了。

这些年她徘徊于生死之间，可怖可惧之事不知经历了多少。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幻象能令她进退失据。

龙和朝着深处走去。

渐渐的，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难道这里只有连片的空屋子，不然怎么会如此之静？

就在龙和思索之际，一阵细微的琅环相撞声远远传来。

龙和

什么人？

向着声源，龙和纵身腾跃而去。

可当她站稳，面前的场景几乎钉进了她的眼里。

龙和

………………！！！！

龙和轻轻、轻轻地挪开脚尖，一位同族破碎的手骨咕噜噜地滚到一旁。

她心下难忍，稍往后撤了半步，却又踢到了另一人的残肢……

举目望去，无数同族的遗骨就这么将龙和团团围住。

龙和

是……是谁……

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龙和缓慢而谨慎地穿行于尸骨之间，不解自己何以会进入如此幻象。

龙晴

姐……姐姐……

龙和蓦然抬头，但见前方一道蒙面身影，只手掐着龙晴的脖子，将她举到半空之中。

龙和

！！龙晴！！

龙和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低吼，仿佛一支离弦的利箭，向前疾冲。

然而，就在她即将触及蒙面人之时，一道刺眼的寒光突然从她的余光中闪过。
龙和只觉得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的景象便逐渐黯淡，最终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