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

光。
流动的、蓝白色的光无声地划过夜空，隐没到静谧的波浪中。巨大的圆月自海中浮现，洒出清澈的辉光。
转瞬之间，又化作了无数团火焰，它们坠入海中，海面如同流动的火焰一般，眼中尽是蔓延不尽的红色。
而这红色，也同样燃烧在他的眼中。

……………………

夜晚的泊通港向来算不上安静，已经下班的海临明显不包括这片港口，即使已经离得很远，站在瞭望台上的无咎依然可以听到下方传来的卸货声。
也难怪这附近没什么居民区，租金也一直不贵。
无咎穿着特制的轮滑鞋趴在栏杆上，身旁是瞭望台提供的一台免费使用的天文望远镜，手里的打火机盖开开合合。今天他的配送任务很不顺利，原因很简单，他点的火变小了，真的成了普通的轮滑，也因此“顺理成章”地输掉了今天的竞速比赛。
本来他还打算今天赢回来一瓶饮料的！
而且路上，他犯困的时候好像还梦到了什么，红色的，很烫。
是什么呢？是族人么？自己么？还是……海错的星星呢？
无咎抬头，看向今晚的夜空。
“干嘛呢？观星？”
“北洛？！”无咎回头，被吓了一大跳，“你怎么来这儿啦？”
“怎么，你包场了我不能来？”没骑电驴没拿头盔，北洛就这么一手揣着口袋，一手手指夹着两个玻璃瓶走了过来，“给。”
是橘子玻璃汽水，无咎放到冰箱二层的同款。
“怎么忽然……还带了东西，不会是我姐和路让你来的吧。”
“嗯，猜对了。”
本来只是随便一猜的无咎从来没这么轻松地答对题目，一时间只能瞪着眼睛，找不到词回话。
完全不给无咎难得“多愁善感”泛滥小心思的时间，北洛直接切进主题，“今天早上急匆匆出门，白天只一个劲儿给我一个人发消息。怎么，你青春期，开始排挤紫都和唐路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才青春期！我可是算过了，按照海错的算法，我都五十多岁了，你才是最小的，北小洛！而且我可能还比你高了！”
“哦。”
“…………”
这场嘴仗是不可能吵得起来的，无咎跳脚后又没精神地趴回栏杆，手里拿着汽水没打开，看着远处快要完成卸货的运船。
“北，我怎么是海错的啊。”
“不喜欢海错？那想当哪儿的鸟。”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就是……”无咎拧着眉毛，极力想要概括盘旋在他胸口一整天的奇怪心思，“就是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你懂么。”
北洛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笑你日子过得太舒服，真当自己是森罗本地鸟了，森罗可没有能变人的小鸟。”
“黑曜也没有。”
无咎不说话了。
他过来的时候是颗蛋，砸进了北洛的车里碰巧带了回来，这些他知道。

无咎的胳膊碰到望远镜，又抬头看了看天，今晚，也有又大又圆的月亮，好像比前两天更好看了。
“洛啊，你懂星星么？”
“不懂，没学过这个。”
“还有专门学星星的？”
“当然了，天文。”
“那有专门学月亮的么？”
北洛难得卡壳，拧起了眉毛，“也是天文？”
“哦。”
“那太阳——”
“也算。”

啪。

汽水的瓶盖被打开，二氧化碳争先恐后冒出来，无咎赶紧喝了一口，他其实不太喜欢二氧化碳在嘴里炸开的感觉，总觉得有点疼，喝下去又很胀。
但是又觉得很刺激，时不时还会惦记这一口汽水。
“为什么不跟唐路遥和紫都说？”
“不知道怎么说。”
“我教你。”
北洛抬手，两个玻璃瓶口轻轻撞了一下。
“用嘴说，该说什么说什么。”
“北洛。”
“说。”
“你为什么总是连名带姓叫大名啊？姐说，亲近的人比如家里人好朋友，总是想要给对方一些特别的称呼，但你好像叫所有人都一样，一个字不落下。”
北洛挑眉看向旁边的人，见无咎一脸认真，仿佛这真的是困扰自己良久的难题，北洛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哦……所以你平时叫人才这么乱七八糟？”
“什么叫乱七八糟，我有很认真的在想名字的，包括电驴侠在内！倾注了我创意的火花！”
“……行吧。”
北洛喝了口玻璃汽水，果味糖浆混合着一点点不自然香精的味道扩散在口腔，他耸耸肩，实话实说，“个人习惯而已。亲不亲近家里家外，和叫几个字有什么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系？”
“自己想。”
小鸟的脑袋哪能这么快转明白这么复杂的问题，无咎挠挠头，又想起了自己忽如其来的出身，和稀里糊涂就多活出来的50多年。
他其实还挺想多知道点的，梦里的东西虽然记不太住，但是醒来时总觉得其实很开心，想来是在海错过得还不错，家人朋友也都很好，只是出了些差错才……可是……
“洛，你以前在黑曜是什么样的啊？过得好么？”这是无咎第一次问起身边的人来到森罗前的事。

北洛眸光微动。
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唐路遥和紫都能靠自己猜到，无咎却绝对不可能，北洛也想过是不是也应该找个时间和这个“傻子”讲讲故事，这样好像才不像是有意隐瞒。
虽然他们没人是故意的。
无咎当然也并非意有所指，他看着天边的皎月，眼神有些迷茫。
“你、我，还有我姐，我们明明都是其他世界过来的，但是只有我什么都不记得，我现在脑子里所有的记忆都是从壳破了那天开始，全都是这里的。”
“但我知道我叫无咎。”
无咎抬起手，透过半透的橙色液体，月亮也跟着变成了橙色，“那个仪式听起来不进行后果可怕，但我现在还行，是不是也可以不那么着急……”
无咎想到什么说什么，北洛听了每个字，觉得自己可能明白这只有点语无伦次的鸟想要说什么了。
不踏实。
太正常了，每个穿越人士需要克服的通病。匆匆而至的人，在往事被自愿打捞又被好好安葬后，剩下的就是“踏实”。只不过某些鸟类的焦虑来得太晚，森罗词汇量又太过贫瘠，才会在今天这个夜里栏杆拍遍，抓耳挠腮。
北洛勾起嘴角喝了口汽水。
此时，某些鸟类还在努力组织长难句：“我穿个天隙通道都能把所有事情都忘了，那个仪式也算是找回我本来的……力量和身份吧，那我会不会又……我要是又不记得了怎么办啊？你们也有什么“仪式”可以帮我找回来么？”
图穷匕见，无咎终于垮着脸说出揣了一天的担心。
北洛摊手，表情和聊天敷衍时用的表情包一模一样，“森罗只有科学，或许到时候可以带你去试试看脑科。
“你你你！”
无咎气得头顶冒火，北洛赶紧往旁边一步，等到火熄灭变成不明显的烟才回到原来的位置。
“……………………”
“那我——”
“你又走不了。”
“……什么？”
“不仅是你，我，紫都，所有穿越来这里的人都走不了，你的档案又不是白收录的，R.E.D.也不是白干活的。”小小一瓶汽水快要见底，北洛手上轻轻晃着玻璃瓶，双手搭在栏杆上，一旁的路灯吸引来了一只飞蛾，这会儿正时不时撞上灯罩，地上的影子跟着忽大忽小。
“就算有一天能回去了，决定权也在你自己。你想把巢筑在哪儿，它就能在哪儿，至于到时候窝里有什么，就凭你自己本事了。”
“唐路遥不是问过以后想在哪儿安享晚年。”
“啊，好像问过，当时投票第一是不是海边大房子来着，不过其实我也挺想去西垂的，你呢？”
“随便，那就西垂。正好我一直觉得凭借鹿路运输和各位的实力，有限时间内应该赚不到4套海景房的钱，梦做得有点大了。”北洛手指点了点无咎的肩膀，“所以为了早日享福，你应该努力工作。”
无咎眨眨眼，没明白话题怎么拐到这上面来的。
“努力工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重身体，控制好能力，综合考虑，为了避免麻烦，你还可以说服你的族人也来鹿路运输。”
“啊？”
“怎么，紫都可以拖家带口，你就不行？不能努努力？”
“……可以努力……”
“而且你现在也没得选。”
北洛叹口气，终于放下以往说话的语气，没忍住拧起眉毛，“你现在这个情况属于慢性绝症，唯一能根治的方法摆在眼前，你的担心是治疗要承担的风险，运气好什么都不会发生。”
无咎的脑子里开始奔走最近看的肥皂剧，病危的自己躺在病房，家属和医生在病房外气氛沉重进行着无声的拉锯，自己躺在床上努力想要说话，挣扎着抬头——结果发现下病危通知书的是家属，要在通知书上签字的是另一波家属。
“那运气不好呢？”他咽咽口水。
“你就会忘了你运气不好这件事，重新当个以为自己运气好的鸟，重新认识一遍而已。”
碰碰杯，喝干最后一口橘子汽水，北洛率先直起身，“回去吧，改天有时间……”
“什么？”无咎还半趴在栏杆上没精打采，聊了半天，他觉得自己脑子更乱了，甚至电视剧都演到了第三集。
北洛难得纠结了一下，确定自己的行为不算空画饼，“改天有时间给你讲讲黑曜，刚才你不是问了。”
“哦……嗯？！”无咎一下子站直身体，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水，追上去揽住友人的肩膀，一脸迫不及待，“洛洛洛你以前在黑曜是干什么的？也是电驴侠么！”
“学生，上学。”
“哦！原来你也要上学啊。”
“废话。”

叮。
两个玻璃瓶被扔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