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百岁

是夜。
身着宽松半袖T恤的红发青年坐在桌前。
“啪”。
打火机的盖子被掀开，火苗就着金属盖打开的声音安静燃烧，带来丝丝暖意。
像「寒冷」一词很陌生一样，「温暖」同样需要理解。
翻开本子，就着月光和微弱的橙色光芒，无咎翻看起已经记了一大半的本子。各种字迹或长或短地记载着每天值得被记录的事，大多和鹿路运输有关，偶尔还会看到一些员工的碎碎念。
“怪不得大家愿意帮木头追玲子啊，呜……木头你真是个好人！”
“什么麦麦又鸽了？呃……”
“我姐画的这是什么好可爱，我看看……‘紫都小姐画的辛西亚好可爱’‘笨蛋那是带帽子的咱们大股东’噗哈哈哈哈。”
“路记得好详细啊，哇，下班好准时，去干嘛了？”
“果然北洛写得最无聊，10篇加起来才……1……5……7……32个字还包括标点符号！”
翻到最新一页，无咎看着前面自己已经记下的数篇流水账，最后一个是睡前写的：

晚安鹿路运输！

拿起笔，无咎在下面又加了几句。

做了一个梦。
赤鷩于飞，熠燿其羽。乘星则生，遇鹿则宁。
不知道姐懂不懂什么意思。
感觉姐活得最久最见多识广，要是姐也不知道，那可能就没人知道了。
最近总是做梦，醒过来又睡不着，害得白天经常精神不足，需要尽快改正！
查了一下，网上说睡前喝温牛奶或者运动可以有效助眠，决定从明天开始尝试。

“呼。”无咎长舒口气，合上本子，决定继续他最近晚上在做的“坏事”，刚要站起来，又有些犹豫，“但是会不会被路发现……他怎么连锁的方向都记得啊！”
小鸟的犹豫总是来得快去得更快，只是抱怨的工夫，当事人便站起身准备继续他最近一直进行的“潜入仓库”行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惊醒，总要看着那块刻着鸟状符文的奇怪石头才会安心。
走到房门开门的前一刻，无咎抬起的手一顿，接着折返回来伸出手拿起搭在椅子靠背上、已经恢复如初的潮服外套，披在身上。
「小心着凉」。
他记得大家总是这么提醒他，即使他应该不怕冷。

半夜时分的鹿路运输大厅一派寂静，只有柔软的运动鞋底和地面偶尔发出碰撞声。
“睡不着？”
“姐？！”
无咎被吓得一抖，猛地回头，这才注意门口的方向，穿着睡衣长裙的紫都正坐在藤编椅上悠闲地看着——月亮。听到叫声，紫都才转过来歪歪头，“干嘛一幅见鬼的样子，还是我们的小鸟要去偷偷做什么亏心事？”
“没、没有啊。”
“我可不是路遥哦。”
“姐——”
“——你说没有我可是真的会信的。”紫都朝无咎眨眨眼，拍了拍旁边的座位，椅子上新编的花藤跟着摇了摇，“既然睡不着，一起来看月亮么？”
于是准备潜入仓库发呆的计划半路变成了坐在椅子上看着月亮发呆。
今晚的月亮很好看，很大，很亮，还差一点就是圆圆的了。
无咎倾尽自己贫瘠的词汇在心里形容着月亮，想着待会回去记在本子上。
一个马克杯被塞到手里，无咎低头，是一杯牛奶。
“姐，你原来会读心术么！”无咎瞪大眼睛。
“不会呦。”紫都笑眯眯看过来，“只不过要猜小鸟的心思还是不难，人类才是最难懂的~”
“是么……？”
好像姐说得对，在森罗，和他们很像的族群都会上动物世界被分析解读，但是“人类”就不会。
“你说得对。”
“对吧~”
“姐懂得好多啊。”无咎经常对他姐发出如此感慨，今晚他也同样这么觉得，虽然其实他并不完全清楚他这个辛西亚姐姐具体活了多久，可自他来到森罗认识他们以来，从来没见过紫都哪里“水土不服”过。
忽然想起什么，无咎凑过去，“哦对！我听说最近金主大人那里又认识了几个乌瑞亚人，那里是不是姐的老家，有你认识的人么，家人朋友之类的？”
刚说完，无咎就发现自己又说了胡话，“哦不对，姐的家人应该都一起过来了，‘最大穿越事件’什么的。”
“好像的确听说有这么回事，不过还没有细问，可能有吧，毕竟我也活了很久啦，又去过很多地方。”紫都喝了口杯中的水，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虽说是不同的世界，但是感觉天上的月亮好像没什么不同，无论是按照乌瑞亚的历法还是森罗时间计算，再过几天月亮都应该是圆的。”
无咎忽然想起前一天晚上的梦，他抬头，让它用了很多形容词的月亮依旧挂在原来的位置，忠诚地散发着柔和的光。
“是啊。”

是啊，和梦里很像。

紫都准备喝水的手一顿。
这时，一只小辛西亚晃着尾巴踢踏着小跑过来，紫都笑眯眯地伸出手，“今晚怎么这么多小朋友不睡觉偷偷跑出来。”
小辛西亚被摸得舒服，歪头继续蹭上“祖奶奶”温热的掌心。
“这是……花花？”注意到一小撮被独特地编成辫子状的尾巴毛，无咎认出了面前的小鹿，“怎么长这么大了？！前一阵不是才和蔡大爷养的大白差不多大？”
小辛西亚明显不买账这个“花名”，从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声音，继续挨着紫都，紫都顺着已经快变得和成年辛西亚一样光泽的皮毛，也有些感慨，“是呀，从欧贝德接回来的时候明明还很小，一不注意就这么大了，可能是路遥照顾得好？或者伙食太好了吧。”
“姐，辛西亚能活多久啊？”
“很久很久哦。”从椅子上摘下一片花藤编给辛西亚的角，紫都很快摇摇头，“在乌瑞亚的时候是很久很久，久到让你有足够的时间送别不够长寿的家人和朋友，忘记一段过去重新开始，不过到了森罗，我虽然没怎么感觉到自己身上时间的流逝，但是……”
她摸了摸小辛西亚的角，“可能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毕竟是新的世界，在这里，所有生命都在努力适应这片包容了自己的土地，对吧，花花？”
小辛西亚委屈地叫了一声，还好声音不大，不足以吵醒正在休息的其他人。
无咎听懂了，又好像没太听懂，他又想起了一直被大家调侃的自己的年纪。
“姐，我——”
“不过不管怎样，即便折算成人类的年纪，辛西亚都能算作长命百岁。”紫都转头看向身边的无咎，眉眼弯弯，“小小鸟也会好好长大，长命百岁的。”
“……”
无咎想说当然了，又想说他不小，他登记档案上白纸黑字写的是算作森罗成年人的年纪。
他喝了口牛奶。
入口的温度和口腔正搭，这是一杯和他体温差不多温度的牛奶。
看了眼房内的空调，电子屏上简洁的蓝色数字和白天一样，18℃。其实鹿路运输常年微开着门，室内空间又大，面板上的数字并不能代表实际温度。
无咎起身走向不远处的沙发。
很快又回来，一条空调毯盖到紫都身上。
“姐，小心着凉啊。”
不知出身为何的鸟族天生不畏寒冷也无惧炙热，但是他脑子里的森罗常识在稳定运作。
“牛奶温度正好，姐用什么加热的？多久？”
“隔水加热的，小小鸟要是以后还想喝最好也别自己弄，让——哎呀。”
小辛西亚抬起头，朝大门晃了晃头，接着踢踏着小跑过去。

院小门进来一个人。
唐路遥回来了。

“嗯？”看着自己面前的辛西亚，唐路遥愣了一下，以往这群辛西亚完全没有任何“迎门”的习惯，今天这是？
抬头，就看到被他搬去大厅角落当做景观的椅子此时正正放在公司小楼的门前，上面坐着两个人，也正看着他，动作像是复制粘贴。
“…………………………”
走向小楼的大门，因为靠近，坐着的两个人又慢慢抬起头。
这个角度，回来的人刚好就在月亮下，刚刚好能看到完整的月亮。
“你俩干嘛呢？半夜话疗？”一眼扫到两人手里的杯子，唐路遥又随口胡诌加了一句，“还是抓我？”
这个时间回来的唐路遥难得身上没有一丁点酒气，虽然好像还有带着点说不上来的味道，是唐路遥经常这个时间去的酒吧的味道。
更难得了，去了都没喝一杯。
“好难得。”紫都夸张地掩着嘴，睁大眼睛。
“太假了谢谢。”
“好难得。”
“……别跟着起哄。”
“我在祝小小鸟长命百岁呢~路遥要不要也说一句。”
唐路遥看着明显带着小心思笑眯眯看着自己的紫都，脑中警铃大作——这个人用这个表情忽悠过他太多次了，小辛西亚也叫了一声，声音其实不大，但是唐路遥总觉得响。
一时间，唐路遥按照他最戏剧性的人生剧本构想，这时候仅剩的一位乖乖睡觉的异世界人士也应该拉开门穿着拖鞋走出来，路过看一眼他们三个不睡觉的神经病，淡定去冰箱喝口水，然后再回去。
好在并没有。
示意着小辛西亚回去自己的“卧室”，等踢踏声听不太到，唐路遥才压着声音开口。
“大半夜，都快去睡觉，明天不是休息日，我拒绝一个人打三份工。”
其实他今天打听到了一些说不上多有用但也不能说是没用的消息，不过显然没法现在把无咎一个人赶走单独留下紫都说话。
睡醒了再说吧。
很可惜，明显有人把话听进去了，满脸写着“快说一句”。
穿着白衬衫的森罗普通人叹了口气，“在森罗，我们普通人一般都是节日、生日祝福或者疾病面前才会说‘长命百岁’这种吉祥话，平时忽然说可能反而更像是不吉利的话，这前不着村后不——”
“……”
面前的男人满脸写着“那咋了”，面前的女人满脸写着“还是说一句比较好哦”，唐路遥想起那几句打听到的话。

所谓机缘。

一个接受了正常完整教育同时被网络腌入味的森罗普通人又叹了口气。
“森罗有句老话，叫笨蛋不会生病，你这么笨，一定可以无病无灾到天荒地老吧。”唐路遥一手摸进口袋，拿出一串毛绒挂件，上面各种小动物串成一串，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一只红色的鸟和绿色的鹿，“喏，蔡大爷给你的，你前几天逢人就说没抢到，他让他儿子去蹲了三天。”
“蔡大爷还记得！呜不愧是最好的蔡大爷！”无咎一手接过挂件，看到了红色的鸟，眨眨眼，“嗯？这个挂件还升级了么，我看到的时候只有鹿呢，本来想给姐买一个，谁新加的小鸟这么有品味~”
“哎呀，真可爱。记得说谢谢哦，是吧路遥。”
这个时候当然不能搭话，唐路遥拿出通讯仪确认日期，“下个月生日，允许你提前想一下生日礼物想去哪，公司可以提前安排行程。”
“今年大家可以出去玩？我们要倒闭了么？”
“……………………”终于忍无可忍，唐路遥抬手敲上橘色的脑壳，“就是因为努力工作才有钱出去啊你个傻鸟！真倒闭我第一个找下家跑路！”
“哎呦！”
换了个姿势，手掌拍了拍没扎起来的橘色头发。
“唉……算了，睡觉去，啾。”
因为总是怕自己叫错，在无数次改口中唐路遥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称呼，也意味着放弃修正一些过去的习惯。唐路遥走进大厅习惯性检查下用电设备，又补了一句，“你头发是不是有点长了，改天带你去剪头发，到时候问问北洛要不要一起。”
“路遥你怎么不问问我？”
“你的又不一样，那是资产，我哪儿敢动。我第一次问你会不会热要不要剪头发的时候你们家那些鹿追了我几条街你忘啦？”
“今时不同往日嘛。”
“那你去么？一起？”
“不去~”
“……………………………………”
无咎最后一次抬起头。

「可如那昭昭明月，便不行么？」

当然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