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东海回来那天,是第……第一次手拉手躺在一起。
你前一天宿醉,头还疼着,直接把我拽上了榻,让我躺着和你聊天。
不敢动……我像一个石板横在那,不敢碰被子,不敢碰床帏,犹豫着要怎么和你说……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要一口气说开,一转头,你睡得正香。
你睡着了。
你居然睡着了! ! !
我瞪着你,想等你有清醒一点的征兆,赶紧摇你起来把话说完,可你睡得好沉,渐渐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还睡过了头,头发乱蓬蓬地面对面坐起来时,早就过了廷议时间。
你……是不是到现在,都没想起夜光螺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当时庆功宴,你一轮又一轮的喝酒,大家酒过三巡一起跳舞。
宴席结束,你拉着我躲到花园,蹲在杜鹃花丛里,神神秘秘地问我,平时喜欢做什么?
我说,下班。
你说你也喜欢下班,但是下不了,然后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话。
从小时候钻到花丛里吓人结果被蚊虫叮了一身,一直说到为什么我听得懂飞云的话,又说到喝没煮过的雪水吐了三天……
然后忽然安静下来,在地上掏掏掏,我跟你一块蹲着,只好和你一起掏掏掏。
最后你掏出一颗圆石子,说这是你的鲛珠。你要把鲛珠的愿望,赏给日后第一个送给你夜光螺的人。
夜光螺里有鲛人的歌声,鲛人的眼泪可以实现人的愿望,只有小孩子才会信这种话……
你便恼了,用力晃我的衣领,说你是广陵王,就算鲛珠实现不了愿望,你也能实现!
然后?然后你就醉过去了,阿蝉把你扛回寝室的。
雪又下大了……明天若是扫雪人偷懒,中道肯定冻得严严实实的……哼,肯定都会迟到。
……反正你也在外地,年前都忙完了,要是雪太大,就让大家都放值吧。
如果都放值的话,几个吃货肯定一起中午打围炉……
上次你说想吃晚菘,一时没有买到,这次倒是买到了。徐庶说她想吃。哦,她昨天刚回广陵,就出了点事。
她骑马路过巿集,一个市井少年对她背影吹口哨,等她回过神,那人说,啊,原来是个大妈啊。你的徐神前辈说,哎,孙子。
后面的事情你也能想象了。
说起来人可真奇怪。用高辈份喊一个男的,男的就会很高兴。喊一个女的,很多时候,她们会生气或者羞愧。久而久之,好像一些事情就被默认了。
小女孩也喜欢这么说比她们年纪大的女人,似乎年纪小是多么傲人的事似的。说白了,大概一开始也是男人哄女人,一直哄,让她们相信年幼可爱才值得被爱,哄了一百遍一万遍之后,很多人就真信了。
那时候还有一些知道你身世的内廷之人建议,你是女人,称呼和爵位前应该加个特殊标示的字吗?什么“王姬”啊、“亚王、“小亲王”啊……之类的。
大家商量怎么办的时候,有个近身的年轻侍女说,挺好啊,加个特别的字,比如广陵王姬、广陵小亲王,不是显得小小软软的很可爱吗。
你也没生气,只是对她笑了笑。
后来你让我拟文书,要加字,加成“广陵大王”。内廷估计觉得你疯了,就没再提加字的事。
你没生气,因为觉得不是她的错。是因为很多很多的年岁、很多很多的世俗,耳濡目染地进到脑子里,才会自然而然觉得,许多事是没问题的。
人还是笨一点,过得才会开心一点。
每次意识到自己面前是世俗的时候,会很冷吧?
像掉进深不见底的寒井,在不断下坠的过程中,听见水流的涌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天深潭,但又没有,只是一值下坠,一直听着邢像笑声的水声……一值处在无法安定的恐惧里。
鲜花锦簇的漂亮女式披风撕开,后面的真实是黑洞洞的。是一张嘴,知道怎么变着花样吃人。
之前有人提过拥……哎,这个匣子,你确定只有自己能听啊。这个……不能给别人听的啊。
之前有人提过拥立你,一批老人,挺多都站在你这边。还有一些,是没法接受的,觉得你作为汉臣、宗室,是绝不可有此等辜负汉室的念头的。
但王异在院子里烤肉,肉烤得滋滋响,她冷笑一声,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
“女人没有承过任何东西的恩情,女人不用敬畏任何东西,所有东西都辜负女人,女人自然也可以辜负所有东西。”
虽然马上就被其他人止住了话,可你看着窗外,看院子里的肉烤得滋滋作响,对那边笑了笑。
我到现在都不确定,你是在对王异笑,还是在对那块肉笑。
账目上的数字可以重新算满,工作上的安排可以按部就班,每天都在为自己重复建立熟悉的生活秩序。
可是,秩序啊……人一旦习惯接受了秩序的统治,就会变得温驯了,想继续待在一成不变的秩序里。
徐庶说,情人恋慕是丝绸绫罗、黄金白玉,得其欢乐美艳就好了,挥霍尽了也不必自困。
我当时想,她说的有道理,毕竟人生不只有绸缎黄金,人要自己动手吃饭,自己躺下睡觉。
可我现在觉得,恋慕一个人,像骨头和血肉之间卡了长针,本来按秩序活着的身体,秩序被破坏了,不由自己了。
一碰,一想,就酸涩难忍,刺出皮肤时,要自己抵着针尖,慢慢推回去。
很奇怪吧……平时从不敢说出的话,在等待到了穷尽的时刻,竟然昏了头,不管不顾地说出来。
只有说出来,才能让这根针出来一会,让人短暂地脱离煎熬。爱一个人,是一件让人恐惧的事,因为心脱离了秩序,不听管束了。它没法回到温驯里了,温驯的东西只会被宠,不会被爱。
人总会有恍惚的错觉,以为自己是最重要的,所以格外注意自己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小心遮盖着……仔细躲藏着……结果抬头看一眼,发现无人在意。
有的人,站在广袤的天空底下,万山花木都向她涌去,她只是抬手,随意拂动擦身而过的枝条,就把它们都抛下了,去荆棘堆里面找新的道路了。
我应该气恼的吧?或者不甘?我跌跌撞撞跟上了,跟着你爬荆棘,爬得满身是血……
可你回头朝我笑,问我今天的工作,问我夜巿有什么零食,问我飞云,问我熟悉安心的一切。
你根本不在乎,“人为什么要爬进荆棘里”。
你知道,那根针在什么时候化为了温热的血吗?
那天,你问我,是否愿意为你而死。
我说愿意时,你眼中有诧异。
你知道那时候我是什么心情吗?
得意。
我得意极了。我终于没有再做你设想中的事,说你设想中的话。我不温驯了,就有机会了。
那之后……如果我再做出乎你意料的事,你能……
……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做了一件事……
……你记得,我们那年在海边,被一个小孩骗了。她骗我们说,手里的篮子中全是贝壳,你买了,发现只有上面一层有,下面全是沙子……
记得吗?就在那堆沙子里……
……我发现了一颗夜光螺。
……如果……如果往后有一天……那……
你会兑现……这颗夜光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