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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基-约会/七载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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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刘辩线剧情 傅融线剧情 袁基线剧情 左慈线剧情 孙策线剧情 尾声
汝阳·壹
【灌南】
◆我
我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宇宙中停留多久……如果要给他们找一个长远的庇护所……
▾董奉
豫州……和兖州在开战。不过,后方还是有安定之地的。
▾董奉
这个时局里,唯有袁氏还有力与曹操一搏。
▾董奉
但是,你要带着这么多人去豫州吗?如何过关?豫州守关不会放行的。
▾董奉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董奉
那可不好说,孟卓当年怎么提醒你的?士族家的长公子,是你能随便撩拨了就跑的?
我翻身上马,接过他手里的干粮袋子,系在马鞍上。
他扬鞭抽我的马匹,马嘶鸣奔出,带我远去。
【汝水畔】
轻骑马快,我单人穿过乱军战场,赶赴豫州。
我策马过界碑,他们并不敢追入豫州。横贯全州的汝水近在眼前,因为天灾,水流枯竭了许多,不似记忆中的清亮。
一旁又传来了斥侯的号角声。这次,应该是袁氏的斥侯——
本地的斥侯显然对地形更为熟悉,吹过号角后并未现身,而是紧跟着我的马匹,借助两侧密林跟踪。
◆我
不能跟他们冒险交涉,吃冷箭就麻烦了。
左右两边各有一名斥侯,号角已经吹响了,援军很快就会来。我思索一霎,突然勒马,调转马头冲回后方。
两人始料未及,没能及时勒马,继续往前,与我瞬间拉开了距离;我策马冲入萧索林间,直朝深处冲去……
片刻后
前方有水声,声如环佩。
◆我
是深林水源吗?……马快到极限了,该停下放马饮水了。
我朝着水声去。拨叶寻潭,依稀见一道细细溪流从高处涌下。
◆我
就在前方了。
拨开一丛红叶,见一潭清泉在山间。我正要牵马过去,却听对侧山道上传来马蹄声。
一人穿着猎衣轻甲,身骑白马,在潭边勒马。在清冽潭水边坐下,他缓缓舒了口气,卸下了背负的弓箭。
然后是发髻、手套、外衣……长发披散,淌入清水,在如玉的十指间婉转如绸缎。
我的马匹弄出轻响。他立刻警惕,裹紧素衣,抱起地上的长弓。
他注视着我从林间步出,一时怔住了。下一刻,如梦初醒,他回身仓惶拉扯岸上的衣物,甚至有些狼狈地背过身逃离……
◆袁基
……
他躲入山泉被林树遮蔽的阴影中,紧紧抱着湿透的衣物和弓箭,布料掩住了唇。
我看不清他的神容,只能看见他的双眼。那双眼睛在阴影中浮动幽光,似是难断梦里梦外。
许久,他才自叶影下游出,跋涉过来。脚步越来越快,衣物和弓箭落入水中,随水飘远。
他紧紧拥住我,倒影在水中波澜乍起。
◆袁基
……为什么……
【水边】
◆袁基
还好……
他侧过头,慢慢在水中洗着长发。头发既遮住了脸,也扰乱了潭中倒影,不让我看。
◆袁基
七年了,如何会一样?
◆袁基
白日里照镜,眸光都已经映不出天光了。
我挽起他的长发,撩过后颈,露出清减的侧脸。
他莞尔。眸光映出流水粼粼,仍是当年金车乍见的惊鸿照影。
说话间,后面传来了一阵轻骑马蹄声。十名弓骑兵侍卫皆是白马银甲,长弓细刃。
◆袁基
知道了。
他没有告诉对方我的身份。我“死而复生”的事尚未传远,尚需谨慎。
披上外衣,他盘起长发,翻身上马。曾经洁癖那么严重的人,如今见到马耳边的飞虫,已没有心力驱赶了。
汝阳·贰
【灵璧郊野】
◆袁基
如果他们要来豫州,必然会经历徐、兖战场。
◆袁基
……是啊,那种怪异的雨水,豫州也遭遇了。
他勒马。我环顾四周的荒地,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荒地,而是残败的农田。
了无生机的田野,只有几支幸存的畸形稻穗,黑瘦佝偻,什么都结不出。
◆袁基
第一年的时候,只以为是偶然的异样……第二年,那种雨连续下了三个月。豫州颗粒无收。
◆袁基
本初想开仓放粮、减免赋税徭役。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同他说了些什么……明明告诉他,账簿算下来是坚持不住的,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袁基
赈灾了,粮仓空了,但每个人分到手上的只有几日的口粮。席卷全郡的灾异,根本不是开仓就能解决的。
◆袁基
粮米没有了,徐州也在受灾。就算想合兵攻曹,也集不齐军粮。后来我才知道,墨家的人一直在接触他。
◆袁基
那些人不能留。本地拿住几人、杀了几人。他们后来就逃亡去了徐州,陈登愿意收留他们。
◆袁基
……陈登啊……
他无声叹息,继续缓缓策马前行。队伍在阴天的荒田间行进,静默无声。
【袁氏宅邸】
◆袁基
嘘。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推他上廊。
鲁经显赫若京都的汝南袁氏祖宅,石桥下生出了碎乱的杂草。檐下雨链爬满青苔,飞虫来去。
◆袁基
使者来了?谁在招待?
◆袁基
……好了。交给我吧。你去换衣裳,今晚要开夜宴的。
【袁基住处】
◆袁基
放心。他懂事了许多。
◆袁基
从前孟卓怎么说他的?像个小孩子,莽莽撞撞的……是我把他宠坏了。
他挪近灯火,暖色暗淡的油灯下,是熟悉而满温着疲惫的面容。
七年了,岁月和战乱几乎湮人这个人的四肢百骸。清减的脸庞显露出更深刻的骨相,若月光下的落竹叶,蝶翼似的死艳,动人心魄。
他低头略笑,眼睛一直望着我,望得人心头像融了的春水落石子,池上的蜉蝣此起彼伏,化细碎的光。
他轻声说了个词。我们笑成一团,差点连灯火都灭了。
◆袁基
毕竟,曾经是同窗。少年时,何等嚣张的话没说过、听过?
◆袁基
况且我这一世,亦有许多事对不住他们。孟卓是个很好的人。那时候,曹操将攻陷雍丘。他弟弟一家都在那。
◆袁基
他来找我,托我派人相救。我让人去了。人都已经见到了他弟弟张超,张超却说……
◆袁基
他一世不曾有作为,若今日能为兄守雍丘而死,死而无憾,不负寿张张氏之名。
◆袁基
他的夫人带女儿先一步自尽。他也应言战死雍丘,那次之后,孟卓的光景……就不好了。
◆袁基
去过。去的路上,他走了。
◆袁基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种感觉……我没有打道回府,让人送了拜问刺书给陈登。半日后,陈登那边来了消息。
◆袁基
他让我们的队伍进城了。我去灵堂凭吊,听他说,孟卓是白日之梦中走的,走得很安静。
他垂下眼,望着明灭不定的灯火,神色模糊。
◆袁基
……丧仪后,意料之外,陈登留我说话。他问我,有没有读过那卷六度集经。
◆袁基
我读了。只是佛缘稀薄,无力通悟。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只聊了佛经。那时,他几乎像通悟了……
◆袁基
这么多年的恩怨,都刹那间淡了。他神容很平和,点化了我许多迷障。
◆袁基
放不下你。
◆袁基
仍是放不下。但至少有了来世莲台之盼。
◆袁基
真是的……人真是的……
他死死咬住下唇,但泪痕划过面颊,灯下像一道残灭流火。他腕上有一串沉香子,绕在消瘦的腕间,在层叠衣袖下隐现。
◆袁基
我等了七年,殿下。我一个人熬了七年……
泪水沿着脸颊若断线晶珠,次第滴落在手背上。他胸口剧烈起伏,竭力想控制住崩溃的心绪,咬得下唇血红。
◆袁基
豫州没能有自己的天子,我们一败涂地……每个人都在质问我,为何不选刘虞,为何不臣许都……
◆袁基
可是……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到关节泛白。
◆袁基
可是我不后悔。我不怕为反贼,不怕在青史上受千百年唾骂……汝南袁基早已不在乎了。
◆袁基
我已注定下炼狱了。殿下,怕吗?
◆袁基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是找不到鞋展了吗?
◆袁基
“啊,这可如何是好”……
他笑着哭了,泪水汹涌过这七年,浮动月色,浩浩汤汤。
◆袁基
“那……要去我那里吗”?
◆袁基
可我那里,已经没有天下了。
笑意支离,难以言语,唯有泪滴落之声,像静止万物的滴漏。有人在门口,轻轻扣了扣门。
汝阳·叁
【夜宴】
点满琉璃灯的夜宴场,成了整座府邸最辉煌的所在,宛如燃蜡的火苗。
使者列席。我步过幕后,在次席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比七年前要更苍白些,但神色气质宁静许多。
▾诸葛瑾
……检查了一编文书,应该没有错漏。
▾诸葛瑾
有劳前辈挂念,只是公务在身,不敢怠慢……
▾钟繇
都是当年的辟雍同窗,无事的……啊,袁基来了。
主宾皆落座,寒暄片刻后彼此敬了酒。他穿着常服坐在主座上,严妆华饰,几乎看不出神情。
◆袁基
数年不见,不知先生仍记得当年颍川雅集时的歌赋吗?
◆袁基
子瑜耳闻了几句?
◆袁基
世上何来不灭之物。天道生死,日月恒常。
◆袁基
重归三公九卿,成就功名?多谢曹丞相替在下谋划前程。
◆袁基
在下敬丞相一杯,望先生转达。
双方皆举杯,一饮而尽。
◆袁基
三公之位?
◆袁基
饮得急了,容在下醒片刻的酒……
◆袁基
……三公之位啊,确实合人神往。若是在从前,没有丞相,便是一人之下了。
管弦冷了剎那。屏风后人影重重,我望向袁基。他微微略笑,望着杯底残酒。漫长宽大的常服袖摆沾染了穿堂狂花,一时错看成了酒痕艳色。
◆袁基
……其实很久之前,在下就没有成为三公的志向了。
晚风穿堂,狂花浮动。他一声笑回荡在长夜中,醉眼里有明亮的眸光。
◆袁基
比起一人之下的丞相,三公又算得了什么呢?
◆袁基
袁丞相……听起来比袁司徒顺耳多了。
满座死寂,众人惊诧。只有钟繇,似是早已预料到了他的狂言,只是淡淡地替自己斟酒,半举酒杯。
诸葛瑾退下,片刻后,两名侍从抬着三口礼箱人了厅堂,将箱子摆在了主座前。
◆袁基
请。
夜宴散了,众人陆续离席。穿堂风吹动灯台,满室灯影凌乱,人的影子像是融在脚下。
管弦停了。他起身,随手捡起一支乐师留下的尺八,走到那三口礼箱前,挑开箱盖。
◆袁基
……哈。
◆袁基
选哪样好呢……白绫、匕首、砒霜。
◆袁基
总得选一样。白绫如何?
◆袁基
不见血,走得体面干净。这段绫也织得漂亮,月光似的……
尺八挑着白绫,随意将它抛回箱中。侍从在门外等候,不敢入内。
◆袁基
烧了。
◆袁基
殿下先去歇息吧。我有些话,要同公路说。
汝阳·肆
谒舍
见到袁基给的牌子,守卫放我入内。我没有回寝室,而是来到了使者住的谒舍。
▾诸葛瑾
……
▾诸葛瑾
………………哎?哎——
我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他从外廊坐垫滑落在地,难以置信地盯着我。
▾诸葛瑾
你……是人是鬼?
▾诸葛瑾
可是……可是七年前……啊……啊啊……
我把他拖到无人处,抖落叶上露水在他脸上,把人弄醒了。
片刻后
▾诸葛瑾
他现在在哪?殿下见到他了?
▾诸葛瑾
黄门侍郎,上司就是钟繇。
▾诸葛瑾
你、你要我帮忙当细作吗?许都那边,最近在严查……
▾诸葛瑾
往徐州的是张绣,往豫州来的,是曹洪。
▾诸葛瑾
几州之间,大小混战不断。尤其是冀州、幽州还有反曹势力与士族听命袁绍……
▾诸葛瑾
毕竟是袁氏,士族们大多还是更倾向汝南这边的。许都想攻破冀幽和豫州南北夹攻,大军集结了,双方兵力……很悬殊。
▾诸葛瑾
殿下既然回来了,听我一言,早日归隐山林……袁氏已经式微,就算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弓骑兵,如今也只剩……不到三千骑。
▾诸葛瑾
殿下!
▾诸葛瑾
……我明白……
▾诸葛瑾
啊,对了,阿诞还好吗?
◆我
有些辛苦,毕竟带着孕妇……
▾诸葛瑾
……他把人肚子搞大了?
▾诸葛瑾
……
▾诸葛瑾
他的孩子不是他的?
◆我
……还是以后再解释吧。
我转身离开叶影下,离开了谒舍。
谒舍外,袁基的身影不远不近站在月下,等我出来。
◆袁基
嗯,刚刚聊完。
他已卸了严妆,容颜清淡,未佩簪冠,只闲束了发尾。外面披带一件内院的绸袍,玉色,带月白蓝的绣花。
◆袁基
怎么了?一路上都盯着……
◆袁基
嗯?
◆袁基
原来不是心有灵犀,竟是事先打的腹稿?
他被我弄笑了,忍不住低笑,露出一日来难得的轻快笑意,像月色飘过眉眼,薄薄糖霜样子,似是又见当年玉光无双的风姿。
汝阳·伍
【袁氏宅邸】
这日,袁绍回来了。
因为是从冀州秘密暂归,府中没有张扬。他深夜单骑回来,只有袁基醒着等他。
次日早上,用早膳的时候,我才见到了他。他是变化最小的,几乎和七年前没有任何改变。
◆袁基
你这次回来,带了谁?那边是让谁代你主持的?
少年身影匆忙跑至门外行礼,笑意晏晏。见到我也在,他露出了和他父亲刚才一样的讶异。
◆袁基
快坐过来……来,阿尚,看看,还认得出吗?
▾袁绍
长大了,自然变了。
▾袁绍
还记着那个伍氏的孩子,不肯去见杨氏或张氏的孩子。
▾袁绍
不在了。
▾袁绍
曹操曾经在各地清缴刺杀绣衣楼的残余。袁氏本想保住她,但有吕氏的人出卖了她。
▾袁绍
假借你的名义,把她和几个你从前的部下引回了徐州,坑杀了。
▾袁绍
张邰是幸存者,带着她的遗体回乡,途中被乱兵拦截,投奔到我这里。
▾袁绍
那之后,他便失踪了。曹操身边有一股势力,一直执着于追杀他。
◆我
华胥吗……
袁术坐在袁基另一侧,一直皱着眉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米汤。
比起过去的奢靡,如今的食案上只有寥寥两道素食。
▾袁绍
殿下那边有几万人欲人豫州寻求庇护。我想,弋阳山野是个合适的地方。
▾袁绍
这些人要从哪过来?
▾袁绍
……不好弄。避不开关东到关中的混战场。
▾袁绍
袁术,他们不能去扬州吗?
袁绍沉默了片刻,冲袁尚摆手,示意他出去。少年依言行礼告退。
◆袁基
不行,你想降吗?
◆袁基
心动了?袁千户?
三兄弟难得一起笑了。继续停滞,也只是慢慢被扼死在汝南,分兵而亡。
◆袁基
打吧。
庭中有红叶次第落,黄金白玉般的门庭,渐被枯叶掩盖。
◆袁基
还能打最后一次。把你们的弓骑兵都备好,召集所有死士与门客。
◆袁基
我于豫州备战,袁绍往冀州备战。袁术留汝南,守备后方。今日分道扬镳,最后一聚。
他起身,取了酒壶,步至弟弟的食案前,替两人都斟满了酒。
◆袁基
袁氏不降。此为必败之战。
◆袁基
连年灾异,豫州歉收。家宴无新酿,这是从母亲旧居挖出的豫州竹露满,是我出生那年埋下的。
◆袁基
本初先喝吧。这些年,长兄亏欠你很多。直到最后,还要劳你操心。
袁绍饮了酒,拱手拜礼。我也敬了他一杯,还了礼。
◆袁基
公路。长兄之前与你聊过。跟随殿下的人,要走沛国入豫州南,往弋阳山隐居。
◆袁基
喝了这杯酒,就是应承下此事了。那都是殿下身边的人,你要善待他们。
◆袁基
还有……还有……
他拉住弟弟的手,让他在喝酒前再听几句嘱咐。
◆袁基
……若兄长们兵败,你无需自尽。
◆袁基
我走了,本初走了,你是兄弟间最小的,若出家入道、归隐山林……
◆袁基
看在当年的情谊上,孟德不会对你赶尽杀绝。毕竟,大家是看着你长大的。
◆袁基
你留下,去弋阳,庇护殿下带来的人们,安度余生。如此,九泉之下,为兄才有面目与父母相见。
他松开了手,与弟弟共饮,饮尽了杯中酒。外面起风了,干旱的庭木萧萧颓落,我们饮空了那坛旧酿。
▾袁绍
最后一次家宴了。我舞剑吧。我很久没有舞剑了。
▾袁绍
话说回来……我们三人,似乎从未一起在宴上跳过舞。都快忘了上次看长兄跳舞是什么时候了…….
他步下回廊,踩上木展,一步步踏过青石地,步上庭中渡桥。
外面引来的清泉池水干涸了,红叶枯萎残败,桥面堆满枯叶。他轻轻用脚扫开它们,在木桥面上踏足。舞势由此始。
桂树落,华灯灭。门阀生青苔,马老难支离。
▾袁绍
长兄。
▾袁绍
长兄,我也敬你一杯。这些年,我没有怨恨过你。
他归剑人鞘,将不满杯的残酒一饮而尽,仗剑而拜。
▾袁绍
我走了。望长兄保重身体,免忧加餐。泉下相逢,再为兄弟。
汝阳·陆
【寝室】
夜里,侍从们安静地收拾行囊。他在幽暗的室内,只点了两盏残灯,慢慢打开一口又一口的箱奁。
◆袁基
……不必了。留下吧。也许,我们都不会回来了。
◆袁基
堂兄少年时留在祖宅的。好像是练轮指用的琵琶……弦都锈了。
他抱过琵琶,撩拨几声。弦声不齐,已弹不成曲了。
◆袁基
小时候我们学文舞,他会弹琵琶应和。
◆袁基
他说他像司马相如,弹琴的时候,面前一堆花衣麻雀蹦蹦跳跳……哈……
◆袁基
……那时几家关系还很好。他抱着琵琶穿过内廊,我们就一排跟在他后面。他傲气极了,仰着头,从不回头看我们。
◆袁基
故意走得很快,让我们摇摇摆摆跟不上……公路太小了,从廊下滚落到厚厚的雪地里。他终于回头了,笑个不停……
◆袁基
我们商量,说这人可真坏。等他睡着了,我们拿墨汁去在他琵琶上画虫子吧!
◆袁基
哈……那时候啊……我们能想到的最坏的事,就是这个了。
他的手指拂过琵琶面。木面上,留着一抹淡而又淡的墨痕,似是一只小飞虫。
◆袁基
……我……
◆袁基
……我……把那碗酒递给他了……
◆袁基
……我有次梦见他,他背对着我弹琵琶,问我,你后悔吗?
◆袁基
若能再让我选一次……再让我选一次……那……
◆袁基
……我放他走。
琵琶躺在地上,发出一阵悠远的空响。他长长叹息,将头抵靠在我的肩颈,合上双眼。
忽然,外面传来很轻的扣门声。
▾袁术
快睡了。怎么了?
◆袁基
……
◆袁基
……
◆袁基
……
袁基没有开门。紧挨着我的身躯,在疯狂地、绝望地颤抖。
他死死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咬唇咬得太重,下唇涸出血色,染红了袖角。
【寝室】
他在门外坐着,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门后,他伏在我肩上,死死捂住嘴,掩住哭声,堵住所有撕心裂肺的嚎啕。
◆袁基
……不会的……
◆袁基
不要……他不会走死路的……他不敢的,我都替他安排好了……他不敢的……
我取过案头的安神汤。袁术以为他睡了,独自离开了。我将汤药喂给他,让他慢慢睡下去。
◆袁基
……失态了……
◆袁基
……殿下,我若走了,你边去弋阳……
◆袁基
……
◆袁基
……出家入道,守灵骨塔去。
我抱紧了他,抚摸着他的长发。
他点了点头,依偎得更紧了些。
他睡下了。这一觉,他睡得很不安定。
曹氏的兵力,已与袁氏不可同日而语。在数年的天灾摧折之下,曾经不可一世的门阀天下分崩离析。
按计划,袁氏出兵,自南北两方夹击,做最后一次挣扎。族灭之兆,若烈阳悬空,成为徘徊在上空等待巨物朽烂的丧鸦。
汝阳·柒
【袁氏中军】
诸葛瑾的密信,是昨日送到的。曹洪、夏侯渊已经动兵,兵数三万,驻守兖、豫之间。
袁氏有死战之念,这一战,或是将这团火彻底扑灭,或是被它裹挟,玉石俱焚。
◆我
鸣鼓了……
袁基望着帐外。连日烈照,异样的气候,将黄沙场映出扭曲的热浪。
——随着两线战场开战,徐州的混战快速止息,兵力向兖州回撤,支援南线。
◆我
如果没有意外,诸葛诞和董奉应该已经带人从沛国往豫州来了…….
【灌南战场】
◆我
虽然入夜了,但还是好热……
我望向下方的战场。白日的血战后,平原一片狼藉。军奴在清理尸体,剥下铠甲,回收兵器。
他走到我身边,看着下方的尸体,看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剥下铠甲,目光晦暗不定。
【军帐】
▾诸葛诞
啊啊……那人可真惨。找到他的时候,半截身子都快没了。
▾诸葛诞
总之就是这样。她快生了,没办法慢慢跟队伍走,得快些到安定的地方。
▾诸葛诞
董奉匀给我一匹马,我就带着她,先穿小道过来了。结果半途遇到了袁氏的斥侯,人快死了。喏,那是军报。
◆我
……血……
帐中血气弥漫,她的体力越来越弱,军中缺粮,只能拿淡盐水补充体力。
◆袁基
要先烧水吗?公路出生的时候,我看她们烧了很多水。
喝了些盐水,吃了几口饵饼,她稍稍安定了些。
参谋带走了被血浸染的斥侯文书。这种军报由密文写就,需要随军参谋解读。
片刻后,参谋入内回报,神色不好。
他手中的漆盘放着两份文书。一卷是染血的原文,另一份不过片纸。
纸上寥寥数语,北线兵败,袁绍退守乐陵,寄出绝笔。
◆袁基
……备马,点一支十人轻骑卫队来,准备穿过战场。
◆袁基
我要去见本初最后一面。
【兖州战场】
调了马速最快的轻骑,我们穿过兖州战场。
途中,还遇到了另外一名来自袁绍的斥侯。见到袁基,他说了袁绍的现状。
兵败后,袁绍突然重病,卧榻难起,神志不清。
数日后
【袁绍军帐】
◆袁基
……本初……
▾袁绍
……呃……
◆袁基
我知道……
我们坐在他的榻边。他的身躯僵硬颤抖,指尖呈显中毒的青紫。
冷汗不断溢出皮肤,浸湿枕榻。
◆袁基
……本初,很难受吧……
◆袁基
我在这。你要说什么?
外面有乱军声响,北线袁营已经彻底颓败,兵马流离,只有极少的弓骑兵还在帐外,静静地等候着。
◆袁基
……我知道……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攥住了兄长的袖角,眼角温出深红的血泪。
◆袁基
……好。
他坐在榻边。抬起头,勉强对我笑了笑。笑意像是破碎蝶翼上的艳色,是苍白雪地上掠过的影子。
◆袁基
……劳烦殿下,外出等候片刻。我想和弟弟……最后待一会儿。
【战场废墟】
◆我
……
我们在外面没有等很久。里面很安静,听不见说话声。
片刻后,袁基掀起帐帘,慢慢步出了中帐。有人迎上,有人唤他,但他置若罔闻,只怔怔往前走。
帐帘在风中摇摆。帐中榻上,袁绍的身上盖着被子,已经合上了双眼。
袁基的双手微微颤抖,互相紧扣,指甲陷进肉里,渗出血色。
◆袁基
……
◆袁基
……我没事。本初走了。
◆袁基
……本初走了……
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再次穿过战场的风险巨大,袁基还是坚持回去。
汝水畔已经面目全非。曾经数百年不曾枯竭的江水,在我们回去的时候,只余下一道细长的血河。
——那时,袁术在后方,粮草已断尽二十日。军民散尽。
【汝水畔】
废弃的茅草屋中,那人静静躺在草席上,几乎看不出还有呼吸。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是深夜,外围有曹军被惊动,正在汝水畔的废墟中搜寻我们的踪迹。
◆袁基
公路……
◆袁基
公路?公路?
◆袁基
我带了吃的……快,吃一口吧。
他把食物塞进弟弟口中,但是,那人已经没有吞咽的力气了。
◆袁基
……
他的声息尽了,伏在兄长膝头,身躯渐渐洽下去。后方有火光,是追兵。
◆袁基
……公路……
我们将他拖起。他死死抓住弟弟的手腕,凌乱的发丝纠缠着手指。
◆袁基
公路……咳……
我只能用尽全力强行掰开他的手指。他望着我,空洞的眼神里浸泡着了无生机的茫然。
我正想安抚他,却见一抹艳色从他口唇涌出,悲极吐血。
袁术躺在那里,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回应。我们离他越来越远,身覆锦衣的人影,逐渐渭失在废墟与火光之中。
汝阳·捌
【军帐】
▾诸葛瑾
嘘……嘘……
我放下安神汤碗。他睡在榻上,睡得很沉。
▾诸葛瑾
见到了。他……还是想先帮你把人从沛国关口放进来。
▾诸葛瑾
可是,袁氏已经兵败了。沛国关口,如今大约有两千守军。
▾诸葛瑾
啊,他听见了?
我替他梳理额发,让他睡得舒服些。
▾诸葛瑾
做不到的。人太多了,这么多人过关,立刻就会被发现。
▾诸葛瑾
如今孔融也在朝。我也许可以去向孔夫子求情。上天有好生之德……
▾诸葛瑾
我没办法替你买通守卫。我如今在许都任职,至少……至少可以远离战乱。
▾诸葛瑾
等安定下来,就要把弟弟也接过去。我知道,殿下有自己要做的事。但是……
▾诸葛瑾
……乱世之中,我们光是自保,就已经耗尽全力了。如果被清算……
他目光移开了,摇了摇头。
▾诸葛瑾
这不是我能为之事……
他行礼拜别。出帐篷时,恰好听见了远处的婴啼,不由怔住了。
婴孩的啼哭唤醒了很多人。颓然的士兵望着母子暂居的帐篷,目光迷茫。听见她唱歌哄孩子时,有人落了泪。
◆袁基
……他走了吗?
◆袁基
……我梦见栖霞山了。
他疲惫地合上眼,苦笑淡而又淡,点了点头。
◆袁基
殿下……有时候,求生比寻死更难。
◆袁基
……那,这条河流的终点……能告知于我吗?
◆袁基
我想问你的心河……我投入的亿万爱慕、欲念、求不得,真的……不见了吗?
我目光微颤,移开了双眼。他用渗血的十指捧住我的脸,让我看着他。
◆袁基
真的不见了?那可是从我的心肝中、五脏中、一生一世所有的爱恋中生生剐出的石子。
◆袁基
一粒一粒啊……我一粒一粒投入那条河里,就不见了?就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惊起?
我没有看他。却因躲避,反而让他笑了。他大笑,一边笑,一边咳出更多的血色。
◆袁基
哈哈……哈哈哈……我赢了。殿下,我赢了。
◆袁基
那条河里,有我的倒影,对吗?
我重新直视他的双眼,两人笑着,相顾落泪。
忽然,我俯下身,浅吻他染血的唇。
◆袁基
我心河里的倒影,也有你。
◆袁基
殿下,袁基的心河流经四海十三州,有殿下的倒影,也只有过殿下的倒影。
他注视我良久,合眸点头。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
一个小竹筒滑落至我手中,里面装着剧毒的药丸。我收起竹筒,拿起剑,步出了帐篷。
【袁氏军营】
▾诸葛瑾
……嗯。我……
他踯躅片刻,将手中的卷轴递给了我。卷轴还带着未干的墨香。
▾诸葛瑾
……我仿好了,开沛国关隘的文书。虽然经不起细看,但是,或许有一线生机。
▾诸葛瑾
剩下的事,就……看天命了。
【沛国关外】
我带上文书,和诸葛诞都换上曹军斥候的衣物,赶赴沛国关隘。
从高处望去,未来得及出关的人黑压压一片聚集关外,生死不明。
▾诸葛诞
不知道这卷文书行不行……
▾诸葛诞
天命?上一个跟我说看天命的人,死得骨头都打鼓了。
他大笑,抱着那卷诸葛瑾留下的文书,策马跑向关隘。
片刻后,我们面前的关门缓缓打开。士兵引我们深入关城,穿过关隘,去往另一侧的城门。
【沛国关隘】
他转过头,目光在我们的脸上摇摆,最后,落在诸葛诞的脸上。不知不觉,我们身前、身后,汇聚了越来越多的守军。
▾诸葛诞
……
▾诸葛诞
……真有如此凑巧之事吗?
▾诸葛诞
……
▾诸葛诞
……!!!
他拔出短刀,暴怒杀去,那人没料到他如此破釜沉舟,被他砍翻在地。
诸葛诞拔刀回身,哭喊着爬上城楼木架,竭力去够兄长的头颅。然而下一刻,一支箭插入他后背。
两支、三支……他浑然感觉不到痛似的,继续向上……
他抱住头颅,从高处坠入下方的乱石之中。
话音未落,飞矛从此人脖颈处穿出。他倒落在地,身后,是一排雪色银亮的军影。
弓骑灵动轻盈,像雪白的河水,将我环绕护卫在后方。
他身穿轻甲,背弓束发。我翻身骑上他们带来的马,紧接着,整齐划一的铿锵,前排轻骑兵举起纤细战刀,后排弓骑兵长弓搭弦,大箭抬高。
◆袁基
龙蛇阵型,杀至城门!
杀声震天,守关的玄甲重骑向前碾压。弓骑雪影冲过关隘甬道,被越来越多前来支援的重甲兵淹没,战死倒地。
狭长甬道里杀成一片血海。后方有重骑兵追杀,前方则是步兵拦阻。
众人的白马已被染成血色。身后的关门缓慢合拢。
守军森严。身穿黄铜重甲的士官策马至我们后方,示意重骑暂时停手。我们被守军围拢,无数枪头寒芒在面前闪烁。
袁基翻身下马。因为虚弱,他的动作艰难,在两名侍卫的协助下才得以站稳。
迎着刀斧寒光,他走到最前方,面朝长官,从容行了礼数。
◆袁基
将军善意,袁氏上下感佩于心。
◆袁基
臣效君,为忠。士搏寇,为烈。在下多谢将军谬赞。
◆袁基
只是……吾生如河……有亿万污秽,投之,而不见。
上方,数名袁氏侍卫不知何时攀上城楼,飞奔过城楼步道,冲向开城门的枢纽。
◆袁基
有亿万铄金,投之,而不见。我问心有愧、有憾,枉此数十载,化雷电泡影。
◆袁基
不降。
话音落,他翻身上马。弓骑兵再度张弓,双方剑拔弩张。
◆袁基
汝南袁氏,弓骑兵听令!
◆袁基
强开关隘,阻挡追兵!
▾众人
是——
搏杀。
若光影,重骑与轻骑在甬道中厮杀。刀声、弦鸣,在血肉上哀鸣。
我们用尽全力,杀向另一侧紧闭的关门。一步、两步·……
终于……随着沉重的刺耳声,上方夺下枢纽的人用力推动了木柄。
他被砍落城楼。下方的人竭力推门,硬生生开启了一条缝隙——
外面的阳光,透了进来……
◆袁基
死战,弃弓!
所有人丢下了耗尽大箭的弓。长弓齐齐落地。
◆袁基
出剑!
必死之战才会出鞘的剑,在烈日下若碎雪光芒,长剑的剑柄雪白,剑光雪亮。
霎时厮杀再起,袁氏弓骑背水一战,与门外涌入的百姓一起,用绝境中爆发的气魄杀出一条血路,杀向通往豫州的关门。
▾众人
杀——
隆隆声响,豫州那侧的关门被缓缓推开,百姓汹涌而出,奔向通往弋阳的南山道——
◆袁基
拦住追兵!
越来越多的人涌出沛国关隘,我们准备强行拉上关门。身后不断有弓骑兵中刀倒地,血溅在石道上,化成血河。
◆袁基
……可惜,最终还是没有见到栖霞山……
◆袁基
殿下,我是不是……没有对你说过那句话……
黑色的重骑兵如乌云般逼近。在最后一刻,将领策马到我们身后,挥舞战刀。
◆袁基
……我爱你。
漫天血花从最后那一瞬的缝隙中涌出。
似乎在这一瞬像鸟羽般腾升。看见了关闭的关门,看见了阳光,看见了满地血泊……
看见两具无首的尸身,在死前的一瞬拉住了彼此的手。
大箭漂浮在血色中,雪白的翎,逐渐被血色吞没。
汝阳·玖
【沛国关隘】
战刀挥起,向我们的脖颈斩落;然而……
银色战斧自上方劈落,劈开了他的头颅;自城楼上跃下的黑衣人游刃有余,甩开银斧残血。
▾董奉
走。
▾众人
啊啊——用力——
刺耳的声响中,门缓缓被已经逃出去的百姓从外面拉开。
◆我
快了……快要足够人通行了——
我听见了枢纽声,抬起头,见到城楼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用力推着木柄,打开城门。
我们逃出城门的瞬间,它失去了力气,坠落城楼。
诸葛诞留下的傀儡青奴试着站起身,朝我们离去的方向挥了挥手。
然后,浑身染血的傀儡娃娃散尽力气,丝线断裂,倒落在地……
城门合拢了,将追兵阻碍在后。
一段时日后
【栖霞山】
◆我
……真漂亮啊……
他在车上淡笑着,垂下眉目,摇了摇头。
混战后,关中各州进入短暂的止战。我们终于可以前往栖霞,隐居山林。
◆袁基
见过了,就够了。
他在车上,朝我拜了一拜,放下了车帘。
◆袁基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请。
马车驶远了……
我没有进去,而是坐在门口的山阶上,托着脸等着什么。就在片刻后……
◆袁基
呼……呼……啊!
他从去路匆忙提着衣摆跑来,没想到我就坐在原地守株待兔,脚步猛地停住,差点跌下山阶。
◆袁基
……马车……马车在半途坏了,好像有个车轮卡住了……
◆袁基
……我……
◆袁基
我不渴,我还是……
他作势要转身离去,被我一把揽住,紧紧拥住。
我伸手进门口老梧桐树的树洞里,掏出一把铜钥匙,交到他手中。
他独自往前走去,我没有跟上。
山风清冷,群木萧萧。我能感到那种预兆正在赶来,修正宇宙中的乱流……
◆袁基
这里有好多紫竹……长成了一整片林子呢。
◆袁基
殿下……殿下?
◆我
……我要走了。
双手在眼前消散,我即将被带回七年前的宇宙。
我在混沌中,见他回身找我,茫然地步出庭院,喊着我的名字……
栖霞山上,只余一人,最终茕茕孑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