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蝶/如我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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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荫的侍女 遐蝶

I 蹁跹零落花间

死亡

葬仪

蝶

 

1-1

我看见，一把赐死的剑，
一束囚命的锁链，

伴于银发的少女身边，

受奉于亡殁的圣殿。 

 

剑染着了不知何人的鲜血，业已断裂。
锁链牵着白皙的手腕，锈斑点点。

祭司用颤抖的声音发问——
蝴蝶会停留在何人指尖？

少女从不予以回答，
正如死亡，缄默不言。

 

 

1-2

人们常说，
死是与灰黯之手合掌，

梦则是被它的小指轻掠。 

 

在少女轻触死亡的幻景中，
她看到漆黑瀑布浪潮滔滔，

从天帷的豁口喷涌而下，淹没一切，
只剩一座高塔，立在汹涌浪间。

当她醒来，仍能感到水花的冰冷刺骨，
与翻涌的潮声刺耳——

似魂灵的哀哭，似困兽的咆哮，
昏惑，冥迷，悲恸喧阗。

 

 

1-3

少女的怀抱不属于生者，
但能予以死者抚慰与尊严，
那怀中溘然长逝者，不计其数。

少女提及一位杀名赫赫的战士……
「她并非含笑而终，而是咒骂着我——」

「生命的终结啊，你是如此丑恶，令人生厌。」 

 

自那时起，她便有了新的仪容，
如月光般皓白的衣裙上，

总是缀满了花蕾。 

 

「若死亡不可避免……」
少女说，
「我希望它，更美一些。」

 

   

 

1-4

在诸般关乎死亡的祭礼中，
少女最常主持的是葬仪。

她葬下一个又一个陌生的面庞，
她记得早夭婴孩的睡颜，
也记得母亲绝望的眼神，

她记得战死将领的伤痕，

也记得孤孀满面的泪涟。 

 

但她不记得任何一位过往相识的生者，
有时甚至会感到自己的容颜无比生疏。

在被遗忘埋葬的千言中，
她能捞起的唯一话语，如同对命运的讥讽——

「活下去。」 

 

1-5

少女抛下锁链，踏出哀地里亚时，
感到此刻似曾相识，

或许，她并非第一次逃离。 

 

眼前晃过几缕泡影——

自己曾在漫无边际的河中漂流，
而后驾着孤舟，驶出湍流。

自己曾在尸横遍野的疆场游荡，

而后寻见生路，踏出荒冢。 

 

1-5

为何她要一次次逃离？
这次，她知晓答案，却深感荒谬——

被视为死亡的女子奔走于世，

只是因为明白，要活下去。 

 

但是啊——
彼时，她尚且不知。

死亡并非终结，
只是蝴蝶落在枯花的枝头，
无足轻重。

 

II 仍愿将生世妆点

技艺

标本

避世

 

2-1

生来蒙承恶咒，
那致人死地的铅白与朱砂，
她都能亲手装点逝者容颜。

相传，她的技艺能给予任何一人美貌，

甚至使人改头换面。 

   

 

2-2

避世独处催生了诸般技艺，
也令她的住处颇显阴森——

此处招待过寥寥数人，

飞贼和织者有幸成为其中之二。 

 

其间少女与万物交谈…
标本，茶具，甚至诸多枕头，
仿佛她能听见死物的回应。

「我向来深居简出…」

「出于礼节，以此演练一言一行。」 

   

 

她的解释难以尽信——

那交谈时的神情太过温柔，
若非言不由衷，

便是将所遇之人，皆视为孩童。
 

 

2-3

人们如此口口相传——
由她划定的方圆内，
万事万物就此凝固，

逃离了岁月的河流。 

 

那当然是夸大其词，在战争的遗迹中，
人们只寻得了古老的狮首。
「此言非虚。」

它也已然濒临毁灭，
「纵使死战得胜，
战士们却已无力回天。」
「是那栖居死亡的怀间，

提早结束了他们的苦痛。」 

   

 

死亡逃离时间的方式即是如此——

她将每一次临终的拥抱，

悉数藏于不朽的心间。
 

 

2-4

在她制的众多作品里，
蝶与花往往非比寻常——
将其点燃，仿佛可听闻作者絮语。

于死亡的寂然之中，

她的声音清晰可见。 

 

那是少女珍重万分的赠礼，
少有人能获此殊荣，

忍心令此礼燃烧的仅有一人，
她给出的原因略显牵强——

「我需将一切不可知的命运窥明。」 

 

2-5

岁月的伟力无边，
但仍有一事无力征服。

「众人眼中，死亡面目可憎。」

「除却身份，我无一事能引人赞颂。」
 

 

受人爱戴的金织闻得少女惘然，
试图向她传授纺织的技艺。

据称，她曾有作品留于圣城。
然而，织者的言语为此作结——

「…也罢，无人能够精通万事。」

「她的作品于生者而言，还为时尚早。」 

III 怀抱未枯的心

诗篇

结局

纪念

 

3-1

在送别死者时，
她将石板徒劳地丢入火焰。

我未曾听闻何地有此番遗俗。 

 

彼时，石板上有某物汩汩而下，
其色纷繁，
似是替那冷漠的死神落泪。

原来，那石板上刻写着诗篇，
每个词汇，

都曾被色彩精心点缀。 

   

 

「人们仍未逝去时，
我为他们写下这些诗篇。」
少女的回应仅止于此——
若想求得一阅，

她只会沉默以对。 

 

3-2

时日推移，她打开花瓣遮掩的心，
那不愿将作品示人的原因终于澄清：

「我的文辞还太过稚嫩…不值过目。」

——是源于少女的羞愧。 

 

似乎，少女也曾热衷于凭空想象，
不少野史出于她手。

是一场误会，使她就此罢手。 

   

 

那是一对在战争中扬名的宿敌，
其中一位在看过少女的诗篇后，放声大笑——

「我和那家伙分明你死我活。」

「但在你看来，我们竟然惺惺相惜？」 

 

3-3

她并非将诗用以消遣，
据说，她曾以数百个名字留下著作。

在不同的时代里，
她甚至批判自己曾经的观念，

因此，她的身份难以堪破。 

 

几经辗转，
我仍是寻得了她的破绽——

无论思绪何等多变，
对于人们易逝生命的价值，

字里行间，她始终没有失去信心。
 

   

 

令人心碎，令人心醉，
她是死亡的指头，

也是诗与爱的鬼魅。 

 

3-4

然而，这些诗篇也曾为她招致埋怨——

经她之手写下的词句，
全数缺少结局，

而死亡的侍女从无再续的意愿。 

 

「这实在难以下笔…」

少女如此辩解，
「我的使命，是将生者引向结局。」

「对于死者，我想不出结尾的诗句。」 

   

 

口是心非莫过于此——

习惯于死亡的人，

未必擅于道别。
 

 

3-5

于是，我向她发出邀请——

在这篇属于她自己的故事中，

留下一句自己的结尾。 

 

「…她所带来的事物，并非仅有死亡。」
初次相见时，
她如此回应。

而在那最后一次的重逢时，

她再度斟酌了这句尾声——
 

   

 

「除却死亡，她还有其他东西，
值得为人铭记。」

这便是她走完的一程。 

IV 风仍温暖时

前史

安提灵

姐妹

 

4-1

两位少女于麦田嬉戏，
脚步如鹿般轻灵，
浅洼里踩出层层涟漪。

暮色将至，
疲惫的少女们躺倒在麦堆上，
交换着憧憬与美梦：

文学，爱情，横渡大地的旅行。 

 

「天空啊，你慢些阖眼，
我多想将此刻留在手心，
直到永远。」

彼时轻风温暖和煦，

彼时死亡柔软甘甜。 

 

4-2

片翼的蝴蝶凋落窗前，

捎来忧悒的气息。 

 

少女偏头望向窗外，
再度金黄的麦浪无边无际。
她撑住椅子，尝试起身，

双腿却绵软无力。 

 

「玻吕茜亚，不要心急。」
姐姐俯身在她耳畔轻语，
她依偎在姐姐肩上啜泣。

时光也因此沉默，

唯有叹息。 

   

 

4-3

初闻医士诊断时，
少女漠然不动。
她的泪眼早已干涸，

她的心早已枯寂。 

 

「每有难言心事，
她总是偏头望向窗外。」

姐姐沿着视线眺去，

荒地被风沙搅成一片灰漠。 

 

直至某日，
少女偏头望向窗外，

一抹幽蓝闯入她的视野。 

 

「那是姐姐种下的花。」

如同奔涌生命的河流，

浇入她的内心。 

 

4-4

花的名字被唤作「安提灵」，
传言在冥土也能顽强盛开。
「你是我心中的宁静。」

似乎有着如此花语。 

 

风和日暄时分，
姐姐会带着少女出门远行。
翻弄花田，远眺湖岸。
于花丛中午睡、谈心。

「死后我想变成一束『安提灵』，
成为你心中的宁静。」
少女不经意的一句，

却换来额间轻轻敲击。 

   

 

「清晨勿言黄昏事。」
花在垂下它的露滴，
风在摇曳它的叶子，

两人坐着，悄无声息。 

 

4-5

少女请教花田的照料方法。
姐姐嘴上说着担忧，

心中却如释重负。 

 

可担忧不无道理——
少女不幸滑入深潭中，
于无天无地的池底，

与死亡行了贴面礼。 

 

「耽误了姐姐的人生，
就此结束也罢。」
少女放弃了挣扎，

却看见一道身影刺破水面—— 

 

「不许你独自迈过黄昏，
走进那片黑夜里。」
姐姐啜泣不止，
少女只好紧紧偎抱、小心安抚。

…至此，遥远的记忆已晦暗不清。
 

V 逆着冥河上行

此世

冥河

巨龙

 

5-1

冥河围裹着大地的黑夜流向彼岸，
静缓，深阔，恒无止息。
它属于存于世的所有生灵，

顺流而下，殊途同归。 

 

冥界的主人塞纳托斯，
将自己与魂灵置于月之茧中。

破茧而出的巨龙载着一名少女，

逆溯冥河，于狭间上行。
 

 

二者的相系比血脉更紧密。
洞开冥府之门的钥匙，
是妹妹的私心。

彼时朔风凛冽刺骨，

彼时死亡苦涩难咽。 

   

 

5-2

于无天无地的冥界，
盛开着名为「安提灵」的花，
赏花者徒余一人。

「你是我心中的宁静。」
妹妹寻遍花开簇满的「安提灵」，

却寻不到约定的那束幽蓝。 

 

她暗自下定决心，
「死亡，将你的黑夜都归我，
黎明就留给她吧。」

妹妹望向高悬的月之茧，

筹措起奔赴人间的远行。 

 

5-3

曾有诗人拨弦清唱：

「不可回头，不可回头。

灰黯的长手会将亡者挽留。」 

 

月之茧中诞生的巨龙，
甘愿做那冥河里往返的长船。

「无需回头，无需回头。

那代价早已有人替你承受。」 

 

巨龙垂下长颈，
将少女驮上脊背。
她将沉眠着，一无所知地，

迎接新生的黎明。
 

   

 

5-4

巨龙翻动双翼，
于亡者漂流的寒溟中逆航。

从沉静渡向喧嚣，

从清澈渡向肮脏。 

 

无名诗人的灵魂掠水而过，
遥远的诗句不绝如缕：

「不可回头，不可回头。

望向人间，便是回头。」 

 

苍茫的拂晓，
黑夜燃起一缕黎明。
于是巨龙渡过冥海，

在岸上搁浅。 

   

 

5-5

此间的故事，
不知从何处而来。

随着浪花，散落于浅滩大地。 

   

 

少女别离前的告白，

依旧回荡在潮汐： 

 

「倘若还要留下些什么，
希望有人能将它们记忆。

这是属于我的诗篇，

我已写下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