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拥雪
澹水南流注于海,又三百七十里,有山无名。其上多奇木,多瑶碧。然入山皆失其道。或云,有神隐于此,不可妄入。
01
澹水南流注于海,又三百七十里,有山无名。
其上多奇木,多瑶碧。然入山皆失其道。
或云,有神隐于此,不可妄入。
又闻,此神通阴阳,掌寿天,曰九黎司命。
——《百岳志·南山卷》
清晨的林间起了雾,似从天幕垂下的帐幔,我带上一篮果子,沿着石径走去。
风中竹叶微响,我隐约觉察到一丝不对劲,翻身跃起,倏地几根冰棱就刺入刚站的位置。
飘落的竹叶眨眼间纷纷化作飞刃袭来,我干脆眼睛一闭,凭直觉感应袭击的方位。
捏住一片叶刃反手掷出,只听几声铃响,我睁开眼。
面前出现一棵遮天蔽地的花树,流光溢彩的枝干上开满细小洁白的花盏,叠成连绵的云。
花开为生,花谢即夭,这棵树在这里矗立了多少年,就记载了多少尘世的生死轮回。
树下一人拈着我掷出的叶刃,身形颀长,风度清致,正是黎深。
/互动(拉近距离)/
玩家
你就不能手下留情些吗……万一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可就真被戳成个莲藕了。
他坐到一方长案后,气定神闲地斟了杯茶。
黎深
要么,是我对你的修习没有助益,你应该早日下山另请高明。
黎深
要么,则是你所谓的,“要留在这里学本事”都是诓骗我的。
玩家
没这回事!我现下的力量更收放自如了,五感也更敏锐了。
我与黎深相识有些日子了,他从未应过这一声“师父”。
我也无意理会这算抗拒还是默认,趴到案上,递给他一颗红彤彤的果子。
我便把果子丢进自己嘴里。没一会儿,黎深从一卷竹简后抬起眼。
我兜起染红的袖子,不料袖摆太大,带翻了茶杯,赶忙伸手捞住。
我匆忙把茶杯摆回桌上,捏住自己的耳垂。
一阵凉风拂过,我再定睛看时,被黎深拉着的手已经不再发红了。
我正想反驳,一只独角小羊般的动物从黎深袖子下钻出,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是长年来跟随在他身边的白泽幼崽。
小白泽赖在黎深怀里不肯走,我一把将它抱起。
玩家
你看它的毛都脏了,我带它去溪边洗洗,先告辞了。
等走得够远了,我将小白泽放到地上,揪住它头顶的小角。
玩家
真气人,我连被他摸摸头都没有过,你凭什么总能在他怀里睡大觉!
它不满地瞥我一眼,气势十足地叫了一声。
我试着解读了一会儿,觉得它大概说的是——“要不是我,你能认识黎深咩!”
02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呢……
从我有记忆起,就独自住在山中,身边除了一只叫大花的豹子,几只叫小花甲小花乙小花丙的大狸子,就再无别的伙伴。
山中生活平静得有些乏味,我决定再去收服一只……不对,结识一只伙伴。
于是,我背上防身的弓箭,骑着大花在山中碰运气,没想到竟在一处山石边发现了一只小自泽。
那可是传说中通万物知鬼神,在遥远的东海都难得一见的瑞兽!
小白泽似乎伤了一条腿,我身上恰好带着伤药,可它却警惕得很,见我靠近,逃得比大花还快。
就这样,大花带着我追它,不知跑了多远,全然没注意到自己闯入了什么地方……
回过神来时,方才还风恬日暖的山林已被皑皑白雪覆盖,追了许久的小白泽也不见了踪影。
我跳下大花的脊背抬头看去,日头只剩一个黯淡的白影,冰雪堆在枝头,透出冷冷幽光。
我将自己的灵力附在羽箭上,向一旁的林木射出,羽箭破空,寒风乍起。
蓦地,却听到林中传来铃铎轻响,叮叮咚咚地拨动四周的寥寂。
只见一只手拈住我方才射出的箭杆,箭尖立刻凝结起一层冰晶。
我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望进一双清冷而沉静的眼睛里。
下方,小白泽亲昵地从他脚边冒出一个脑袋,朝我吐舌头。
那人自林中走出,周身裹挟着凛冽之气,只看着手中的箭,不发一语。
我看看小白泽受伤的腿,再看看自己射出的箭,和他冷峻的神色,顿时懂了——
玩家
你误会了!箭的确是我射的,但不是用来捕猎,你的小白泽受了伤,我正好带了伤药……
他的神情依然冷淡,但箭尖的冰晶却渐渐消失了。
箭被掷回我的箭囊中,那人头也不回地向霜雪深处走去。
玩家
(察觉得到我的灵力,却不像山下人那般把我当做异类追赶……)
想到此处,我不觉追了上去。
玩家
等等,你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也是身怀灵力之人?和我一样。
我顿住脚步,眼看他越走越远,又跟上前去。
仅仅多跟了几步,便如同穿过一道透明的烟雾。
只见一棵极高大的花树立在山林间,繁茂树冠上开出一片雪海,在日光下灿若烟云。
我诧异地四处张望,却见他深潭般的眼中亦泛起了波澜。
回想起刚才骤然而起的风雪,和瑞兽白泽依在他身边的样子,我产生一个猜测。
玩家
我懂了,古书里说,这里是一座无名之山,“有神隐于此,不可妄入”。
他神色淡然,走到花树下的几案边坐下,斟了两盏茶。
我说着,也去他对面坐下,他将其中一盏推到我面前。
玩家
我不想总被抓,也不想总一个人躲在山里,好无趣。
玩家
有一年我察觉到地龙要翻身,跑下山跟镇上的人说。
玩家
后来死了很多人,再后来就有很多人到山里来抓我,说我是灾星,是妖怪。
他忽然抬起手,指尖虚虚点住我的眉心,霎时一股细微的冷意漫入四肢百骸。
玩家
那你告诉我怎么控制它好不好?我总能察觉到一些不想察觉的东西,烦得很。
玩家
我不会白学你的,作为回报,我把伤药给你的小白泽?
嘴忽然变得跟蚌壳一样紧,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而他轻描淡写地收回了手。
这就是我和黎深的初遇。
一次着实算不上愉快的见面。
03
思绪回到当下,我一边看小白泽在溪边玩水,一边跟它说话。
在那之后,黎深便默许我留在这里,也确实教会了我如何控制灵力。
但相处了这么久,我依然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玩家
那你知不知道黎深现在在想什么?或者说,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玩家
我说过不会白学他的,总要报答他点什么,心里才过意得去。
我被小白泽盯得莫名其妙,往身后看去,不远处的花树正灼灼盛放。
玩家
(对哦,他一直最看重那棵树,不然,我就帮他照顾一下。)
这山中想来确有灵脉,近几日我在照顾花树时,竟然在树根下发现了一颗灵蛇蛋。
都说灵蛇能保护神木百草,我便暂时将它留在身边,让大花孵蛋。
可终于盼到它破壳时,那小蛇自碎片中游出,竟不由分说地在我指尖狠狠咬了一口。
刚出生的灵蛇缠在我的手指上,不知为何,咬住便贪婪地不肯放。
不过片刻,便忽地落地,身躯竟膨胀到几十丈长,张开血盆大口发起狂来。
我赶忙掠身赶到神树前,用黎深教过的方法升起一层屏障。
眼见树冠被整个笼罩起来,我这才返身回去对付临近的大蛇。
现今我使用灵力如臂使指,打架时还能分出一些力量,将周边没跑掉的鸟兽远远送走。
很快我便击中这条癫狂怪蛇的要害处,但还来不及高兴,就见大花从一角飞奔而出。
大蛇脱力的尾巴劈头盖脸向它砸去,但我似乎赶不上了——
寒冰骤然冻住巨蛇,我眼前覆上一片白,瞬间被清冽的气息笼罩。
清脆的碎裂声进开,我从那片衣袖后探出头,巨蛇已经散成了齑粉。
我抬头看着黎深的侧脸。
玩家
我捡了只灵蛇,本想让它来养树,结果它一破壳就不太对。
大花打了个大喷嚏,埋头四下里嗅闻一番,蔫答答地踱过来蹭我的手。
转头望去,树下黎深常坐的那张几案已然翻倒,数不清的竹简乱成一团。
我可太知道这些竹简对黎深来说有多重要了,一时间志得意满全都化作心绪不宁。
我缩起指尖。
玩家
可这事因我而起,我总不能不管,而且,反正我也闲着……
黎深
你的大花会跟着你,是因为你的力量,刚才那条蛇发狂,也是一样的原因。
我在黎深面前根本无所遁形,只得叹气离开。
这下别说是帮他的忙,能不被他误会,我就要谢天谢地了。
不知过了多久,山中已恢复了往常的幽静。
我缩在榻上一动不动,听到帘上铃铛轻响,外面窸窸窣窣。
四周安静了片刻,但没过多久,铃铛再次响起,又有什么拍了拍我。
外面的动作顿了顿,换了个位置后继续拍拍我。我无奈将眼睛闭得更紧。
黎深
连发丝也跟主人一个性子,看着柔软,较起劲来就难解开。
/起身/
黎深
适才不是说要帮我么?躲在此处睡觉,原是要赖账。
04
日光和煦,花树下已经恢复如常。
黎深坐在如山的竹简堆前,一手翻开一卷,一手将另一卷放到长案上。
“嗒”的一声,听得我心惊肉跳。
黎深
那条蛇没毁坏什么东西,只是打翻了架上的许多竹简,污损了字迹。
黎深
换作平时倒不打紧,偏偏我下月就要下山,偏偏这些竹简都要用上。
他悠悠地看过来。
玩家
……好吧。我觉得,今日这样好的天气,就适合抄书习字。
我咬咬牙坐到书案后,但刚展开一卷,就有些眼晕。
玩家
生巽……巽方?己卯日壬子时……这上面写的,都是人的生辰八字吗?
玩家
我坐在黎深旁边提起笔,这时,一朵白花落在手边。
玩家
黎深,你说过每朵花都代表一个生命,那这棵树上,是不是也有一朵属于你的花?
我往他身边挪了挪,摆出要听故事的架势,结果头上就被竹简不轻不重地敲了。
我假装吃痛,故作委屈地抱住头。
话是说出口了,但我也就是过过嘴瘾,准备随时补一句“我说笑的”。
微凉的手覆上来,我静静地呆住,眨着眼看向他。
我刚想躲开,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扳回长案后。
我只好老老实实继续誊抄,听着近在身侧的书写声,努力忍住节节攀升的睡意。
脖子后面突然贴来一股凉意,激得我瞬间精神抖擞。
一转头,就见黎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尖还有残留未消的冰封痕迹。
玩家
(……果然,还是那个没有人情味的熟悉的黎深啊。)
不知过了多久,“咚”的一声,女孩歪倒在案上睡熟了,笔沿着长案滚落,在她脸上划出一道墨迹。
黎深伸手在她脸上一拂,墨迹便消失了。
一朵白花悠悠落到她眉心,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刻,黎深眼中的笑意却淡了下来。
05
每年孟春,黎深都会下山几日,只剩我和小白泽在山上相顾无言。
但今年,他破天荒地邀了我一起。
也许是因为最近有祭礼,街上很是热闹,来来往往都是忙碌的行人。
我躲在黎深的影子里,走得有些僵硬。
听出他的话外音,我偷偷瞪他一眼,不想他正巧转过头来,完整地接收了这个眼神。
黎深
他们不是豺狼猛兽,也不会再将你当成妖怪,不必这样戒备。
玩家
你不知道他们当年有多凶,书上说“人心鬼蜮”,果然没错。
玩家
不害怕啊,大花它们一直陪着我呢,何况后来我还遇见了你,还有小白。
按平时来说,黎深与我的对话都是点到为止,但他却反常地追问了一句——
我一下子被问倒,瞥见旁边的小摊,急中生智拿起一条手串塞进他手里。
玩家
比如说,我现在只想给你一个人买礼物,没有大花小白的份!
我松了口气,又有些开心——这可是我第一次送别人礼物,而且还是送给黎深!
可当我掏出袖子里的树枝给摊贩时,却遭到了拒绝。
玩家
你看清楚些,这可是很珍贵的迷毂树枝,不仅会发光,带在身上还不会迷路。
玩家
那这个呢?这是砆石,虽然不是玉,但颜色好看——
黎深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丝毫没有来解围的意思,我讪笑着拉拉他的袖子。
玩家
太久没下山,忘记有钱这种东西了……我保证,回去一定马上还给你。
黎深将手伸进袖中,忽地动作一僵。
06
黎深
明日午时将有人相请,阁下莫要应邀,否则会大祸临头。
黎深
阁下放心,所谓东南方的鬼影,只是枯树拦路,并非凶崇作怪。
小半个时辰前,街边支起个算命摊子,黎深端坐在后,从容地给人占卦。
不一会儿,来找他算命的人就排起了长龙。
最后一位老媪千恩万谢地离开,我欢喜地把沉甸甸的钱袋子递到黎深眼前。
玩家
我还以为你会什么点石成金之术,随时随地就能变出一大把钱。
黎深
点石成金,终究会变回石头,到时摊贩亏了钱财,岂不是上天入地求告无门。
虽然我们眼中的彼此没有变化,可在旁人眼中——
黎深是一位苍颜白发的术士,我则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童。
黎深
世间习俗,年纪越大的人,说的话越容易让人信服。
玩家
真奇怪,难道年纪轻的人就是阅历不足,年纪大的人就不会犯糊涂么?
见四下无人注意,我捏了个诀解开障眼法,露出原本的模样,在黎深身旁坐下。
玩家
嘘……你假装替我算算,我再说几句话给你捧捧场,给你多揽些生意不好么?
我笑眯眯地托着下巴,歪头看他。
玩家
刚才我就发现,你给人占卦只需看上一眼,连问都不多问的。
玩家
我看别的算命先生,解签卜筮掷总得有一样,再不济也会掐掐指头捏算几点。
玩家
那不是显得不够唬人嘛,要不你也来点别的,装装门面?
黎深无声叹气,静坐片刻,侧身面对着我。
黎深
你拥有全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但换不了钱财。是穷是富,我也不知。
玩家
看出来你缺点好运,把我的“吉兆”分给你怎么样?
/共鸣/
黎深
不过,观你共鸣时灵力稍有凝滞,看来回去后得多加些课业才行。
黎深静静看着我,神情温柔,眼底却藏着深色。
我不甘心地往前凑凑,看左右无人,小声道。
玩家
那我现在是真的好奇……要不你就顺便给我看看呗。
见黎深无声抬眼,我知道这就是答应了,于是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体,期待地望着他。
不出片刻,却发现黎深的神情好像凝上了一层霜。
玩家
吓我一跳,通天入地有什么好的,我只要能像现在这样——
“和你像现在这样”,我在心里偷偷补充。
我紧张又期待地看着黎深,而他沉默半响,终于对上我的目光。
女孩跑去买手串,隔着幢幢人影,黎深仍想象得到她欢欣的表情。
他弯了唇角,但那点笑意转瞬即逝。
飘摇树影中,一位老翁来到他面前坐下。
老翁瞥了眼不远处的身影。
黎深
我看过她的命格,明净透彻,不染纤尘,实在没有成为变数的迹象。
老翁捋了捋长长的胡须。
老翁
你看到的只是她的当下,何况纵她无害人之心,却难保旁人不会因她暗生歹念。
老翁
我听闻,近来山间有一条小蛇发了狂,你应当知晓原因吧?
老翁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既承了司命衣钵,还是要趁早将这变数除去。
不远处,女孩站在摊贩前,举着一串手串对他挥手。
女孩
黎深!我方才听摊主说,晚上会举办祭祀仪式,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面前的老翁已经消失了,黎深下意识地也对她挥手,听到自己说——
07
暮色四合,祭坛上旗幡飘扬,火盆里放了特别的香料,燃烧出耀眼的火光和馥郁的香气。
人们戴上十二神兽与方相氏的面具,在飞扬的火星中跳起雄迈的舞蹈。
激越的歌声仿佛有穿透九天的力量,同落霞的余晖一齐映红了每一张面庞。
玩家
真热闹,原来祭舞是这样的,和其他的舞不太一样。
黎深
祭舞是人们用来娱神的,为了让神满足自己的愿望,自然有其独特之处。
我闭上眼,感应到一种奇异又虔诚的心念波动。
玩家
我好像能感应到他们的愿望……人们就是这样跟神明对话的吗?
黎深
纳吉迎福,驱瘟避疫,祈求长生,都是些最朴素,也最难实现的愿望。
明明和我一样站在人群中,黎深的身影却始终好像游离在外,仿佛随时会从眼前消失。
我忍不住牵住他的衣袖,他侧过脸,眼神在火光的映照下越发幽深。
我摇摇头,又不确定地点了下头。
玩家
我还没跟你学完本事,还没看小白长大,以后还得帮你抄竹简——
玩家
而且我听说,死后要去到九幽之地,那里又黑又冷,想想就无趣得很。
他的目光像结冰的寒潭,却又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在暗涌。
我有点无所适从,又有点疑惑地看向背后,跳舞的人已换成了一位盛装的巫女。
那舞姿曼妙,歌声抑扬顿挫又缠绵悱恻,与我方才感应到的力量截然不同。
黎深
人们会选出最出众的女子成为巫女,打扮成神明的模样,请神降临。
黎深
巫女唱出对神明的爱慕,再用舞蹈引诱他来到自己身上,聆听预言的同时——
他看向我,语气微妙地一顿。
那舞姿中毫不掩饰的诱惑,已经完完全全传递了过来,令我不敢再多看一眼。
来不及思考,我立刻捂住黎深的眼睛。
玩家
你、你下山来不是有正事要做吗?我觉得你这样只顾着玩,不太好。
玩家
诚然,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所以我正在反省和补救。
看到我怔住的表情,他又雪上加霜地补了一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跳就跳!
祭祀结束,周围只剩我和黎深二人。我设好障眼法,踟蹰着走到祭坛中央。
玩家
先说好,我跳的舞是山上特有的,你若是觉着奇怪,那是很正常的。
玩家
我是说真的!从前我跳舞时,多少鸟兽都围过来看呢。
我回忆着久远的舞步,手指捏成一朵花型抵在额上。
起初一节还跳得颇顺利,然而很快,我的步子就乱了起来。
我瞪黎深一眼,他轻咳一声。
说着,他右手化出一张瑶琴,琴尾散下莹莹雪光。
他拂出两个琴音,引着我踩上他的拍子。
月轮挂在云端,倾泻下一泼月色,在少女的发间泛起莹亮的光。
淙泉水般的琴音中,她的舞步也逐渐变得轻盈,恍若自山中款款而来的灵魅。
沉睡的花朵重新随着她的舞步盈盈绽放,数只鸟雀被吸引过来,翩然徘徊在祭台之上,啁啾声与琴音此起彼伏。
她舞得兴起,伸出指尖接住一只漂亮的雀,朝他露出粲然的笑意。
他从来不知道,她盛放到极致时,原来会有这样惊心动魄的颜色
一曲终了,我站在黎深面前,有些自得地转了一圈。
鬓边的簪花摇摇欲坠,他扶住簪花,手就停在我的脸颊边。
我不由得屏息,望进他深晦的眼神中,但他最终只是将簪花簪了回去。
08
我不知道到了明年,黎深还会不会为我奏琴,只是觉得……从镇上回去后,他就变得有些奇怪。
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翻阅竹简,照顾花树,可和我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当然,他本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可最近与他相处时,他还会时常走神,看着我一语不发,甚至连我在说什么都像是没有听到。
山中又下了雪,黎深坐在长案后看竹简。我兴冲冲地跑过去,示意他看向庭院中央的两个雪人。
黎深
说笑而已,你把我的外袍都给它披上了,想认不出来都难。
玩家
我是担心它们被冻坏,于心不忍,就借用了下你的衣裳,你不介意吧?
他将竹简放回案上,手微微一顿。
玩家
自从上次灵蛇发狂,我就再也没动过这个心思了……
我一时愣住。
黎深
天下这样大,山下人那么多,只要你能藏好自己的力量,哪里都可以去。
黎深缓缓叹息,神情软化三分。
玩家
那是遇到你——和大花小白之前。我不是不喜欢山上,只是不喜欢一个人。
以前我想,要是能有人陪我一起吃饭,打猎,淋雨玩闹还不用担心被打湿,那该多快乐。
现在嘛……能在神树旁打盹儿,醒来就看看花,偶尔抄抄书,也很满足。
只要有神山,有黎深。
玩家
住在山上一个人还不会如何,毕竟山里本就没什么人。
玩家
可要是在人群中还是只有一个人,我会像阳光下的一粒雪,很快就被晒死了。
黎深收起书简,双手轻拢,几缕微光在指缝中明灭后,案上多了两个小雪人。
它们和我堆的大雪人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大圈,也没有衣服穿。
玩家
可……我又不是你幻化出来的雪,你的力量庇护不到我。
低垂的头上多了一份重量,还有一份熟悉的气息从发梢落下来。
只不过被黎深拍了拍头,我就忍不住把撇下的嘴角轻轻拉平。
黎深
完成这次修习,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黎深静静望着案几,小雪人蹲在我的影子里看他,我则盯着他静止的眼睫。
好像过去很久,才听他低声说。
神树前没有了案几,也没有了竹简,取而代之的是——
望着面前成堆成摞的竹条,我张了张嘴,愣愣地数起来。
刚数完,黎深将手一指。
我匆匆绕到后方一看,一模一样的成堆成摞!
玩家
不能数了,数得我头昏脑胀……这些都要做成伞?全部?
我闭上眼就地一躺,实在不愿意面对他了。
脚步声缓缓靠近,停在我身旁。我打定主意不接受劝导,干脆抬手捂住耳朵。
黎深
要是闭上眼捂住耳就能解决麻烦,我倒是不介意你精进如此招数。
明明应该听不清,但黎深的声音反而更加清晰,直接响起在我脑海中。
玩家
奇妙……这样吧!要是做完那一百把伞,你就教我这一招,好不好?
玩家
把道理像念经一样念给不讲理的人听,这样他们就该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那声笑也回荡在我脑海,震得耳内生出微微的痒意。
我揉了揉耳朵。
微凉的指腹轻柔落在我耳后,细致地调动灵力按摩穴位。
那灵力同他一样,泠泠冽冽,能令人很快清醒。但力道却相反,按得我昏昏欲睡。
我悄悄将眼睛虚睁一条缝,正瞧见黎深的笑颜。
即便眼底沉沉,但他此刻怡然,我便也跟着轻松起来。
黎深今天似乎格外好说话,竟然没有赶我起来立刻开始。我眼珠一转,准备得寸进尺。
玩家
之前每次有新课业,你都不告诉我修行的是什么,要我自己领悟。这次做伞也一样吗?
玩家
当然啦,其实之前每次结课我也只能猜到一部分,猜不到的那部分是不好意思问你。
黎深的目光从竹枝上缓缓掠过,最后停在我身后的神树上。
黎深
神树会给予它足够的力量,供其在漫长岁月里发挥作用。直到力量流失,封印松动。
玩家
要用这么多的伞来封印,该不会是什么雨怪雪怪吧……
黎深轻笑一声,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被黎深不慌不忙地扶住。
玩家
好啊,到时候你再带我去周边看看吧。上次听他们说,隔壁镇种满了很香很香的花……
玩家
过一座山,再过两个河湾,还有专门做糖糕的庄子……
下山一趟,我的收获可不小,将别人的闲聊都记下来,就等着哪天找黎深显摆。
我絮絮讲着“道听途说”的各种有趣事,心里盈满期待。
09
上千根竹条,上万根彩绦,学做一把伞倒是比破阵要快得多。
黎深说,伞骨做好以后,只需等待大雪。到时,我的伞就完成了。
百十把伞骨做成时,我依旧不知道此次修得何物,或许只有黎深能告诉我。但他最近常不见人影,连小白也少露面了。
真想知道他在忙什么啊……或许我能帮上忙?也或许是知道我帮不上,所以才不说吧。
只差最后一步,我的伞就要完成了。
做好的伞架子在神树不远处堆砌成小山,风从空荡荡的伞骨中穿过,吹出各种怪声音。
我躲在这座伞山内,百无聊赖地等待“纸”的降临。
做伞是一件催人睡去的事,所以我最近总是犯困。
黎深
“冬月十二日,修行偷懒”……合该记录在案,以免有人抵赖。
玩家
(居然有我的偷懒账本?这可不行……找个机会偷出来,烧掉。)
我默默盘算着,一边为这项意外收获窃喜不已。
正打算耐心等等,看还能不能听到什么“秘密”,忽然周遭一静,呜呜怪响的风都停了。
我心有所感,抬眼望去——
透过层层叠叠的伞骨,一双冰雪轻融的眼睛静等在空隙之外,用几不可寻的笑意迎住我。
黎深短促的笑声也穿过伞骨,我被他笑得窘迫,真想干脆爬出去吓他一跳。
寒意骤起,灵力聚风如涛,眨眼间便将百十把伞骨托起浮空。
我仰头看着空中微微浮动的伞骨们,很快发现片片阴影从天际飘落。
玩家
这些伞,用的是神山竹,披的是神山雪,岂不个个都是神器?
玩家
虽然不知道你要用它们封印什么东西,不过有这么多把,应该可以留下两三把吧?
黎深回忆起什么,笑着摇摇头。
雪瓣向着伞骨落去,轻飘飘搭落在匀称光滑的竹枝上,覆作莹莹无瑕的雪白伞面。
这雪无声却疾,仿佛要在眨眼间覆尽所有的伞。我忽觉心悸,连忙拉住黎深的衣角。
我紧紧抿住嘴,却忍不住那个不合时宜的哈欠。
我揉揉眼睛,妄图揉掉眼帘的沉重。模糊视线中,仿佛看到——
冰蓝色的灵力遮天蔽日,牵引着每一片雪、每一缕风,这些灵力一直延伸到神树之内。
玩家
看是看到了,但……那是神树溢散的力量,还是神树在吸收力量呢?
黎深伸手虚虚盖在我眼前,阻断了所有画面。
我很少能拒绝黎深,尤其是当他用这种有点温和浅慢的语气。
伞可以不看,但黎深的哄睡千载难逢,我很快忽略掉心中的异样,闭上眼。
黎深
之后,你可以去看那种很香的花,去试试庄子里的糖糕……
黎深的声音消失在何时,我一点也不记得。
如何陷入沉睡的,也一点不记得。
我只记得,雪地睡起来好松软,一点也不冷。心口疼了一段时间后,彻底变得安静。
大概是寒潭上的冰层开始化冻,又或者冻土下的嫩芽顶开一条裂缝。
裂声清脆地炸响在我脑海,惊得我从沉梦中挣脱,消失许久的感官倏忽回归。
率先醒来的是嗅觉,一股极淡的香味缭绕不散。我睁开眼,又被斑驳白光照得闭上。
光斑晃动着,透过眼上薄薄一层肌肤,映出深浅的红。彻底适应后,我终于知道香气的来源。
满树雪海般的花正盛绽着,本就繁茂的高大神树,几乎有了支撑苍穹的姿态。
树下再没有雪,四周安静得连鸟鸣都无,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扶着树干起身,绕树寻找一周,遍无踪影。
不远处趴着一只小小的灰白团子,走近了却发现,只是块石头。
石头旁放着一把收起的伞,我还以为是小白在替我守着。
我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而高兴,可试了几次,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静默的气息来自神树,我不敢太大声,于是抱着那柄伞,静静地回了我的小屋。
从那天起,我每天醒来去神树发呆,夜里再回来睡觉。
天气一天天暖和,但神树附近还是很冷。我在树下睡着,半夜里竟然会被冻醒。
也就是那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感受不到神树了。
我的力量,好像被什么压制住了。
阳光一日烈过一日,我小心地收起伞,后来发现,雪做的伞面果真没有融化。
撑开伞时,熟悉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我咬住下唇,勉力维持的平静骤然崩塌。
我把头埋在伞下,直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手边触及一片温热毛茸。
大花沉稳了许多,被我紧紧搂住也没有挣扎,被我的眼泪打湿皮毛也没有吼。
它轻轻甩动尾巴,拂过我肩头。
大花仰起头,看向神树。
我也仰起头,茫然望着霏如云端的树冠。
一片小小的雪从中浮现,向我坠来。
我忙伸手接住,捧近来看,是一朵模样陌生的白花。洁白如雪,可惜不是雪。
如果不是错觉,那么这的确是神树给我的回答。
花落有期,是为别离。我想找的人或许已经不在此处了。
我捧着那朵花,想了许久许久。大花去了又来,为我叼来红红的果子。
我将白花轻轻放在紧挨着神树的地上,起身揣好果子,拍拍大花的脑袋。
得到大花一声呜咽,我这才点点头,携伞向下山的路走去。
既然这里没有,那就去别处找。天下很大,人也很多,只要撑着我的伞,哪里都去得。
我已经休息了好久,接下来,可是一刻都不能浪费的。
走出神树结界前,我回头再看了一眼。
大花趴在树下的身影变得很模糊,但神树仍旧高大美丽,一如既往。
神树下,恬静的白色花朵落地生根,亭亭而起,幽香自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