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瑞狄斯的故事——《寻求真理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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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的弦节点问题是基于陈旧性弦序列离散重组，并在后续因长期高强度思考而产生的非医学因素……”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听不懂，去看医生。”

“等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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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间会议室爆发了本月的第三十二次争吵。

“能源”、“数据”、“武器”…… “战争贩子”、“欧泊蛀虫”……

武器实验部和空间理论部的科学家们泾渭分明地坐在长桌两侧，从对方的研究成果攻击到人品人格。

这就是前沿理论与应用价值之间已经延续数百年的，没有硝烟的战场。毕竟在目前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高层的每个决策都会轻而易举地打垮一个学派。

长桌的尽头，坐在首位的那个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总是这样冷眼旁观，可事情最后的结果，总是如他所愿。

“梅瑞狄斯，”他一开口说话，其他人都停止了争吵，“你怎么看？”

坐在长桌末尾的人从资料里抬起头。她总是喜欢坐在那个位置，正如她一般不会参与争论。

除非被提问。

属于研究者理性到冷漠的目光穿过长长的会议室，刺向对面人带着金丝边眼镜的，假笑的双眼。

然而无论是期待还是挑衅，对梅瑞狄斯而言都无足轻重。这个没有价值的会议已经超出约定时间太多，该结束了，她有重要的实验还没完成。

梅瑞狄斯用食指的第二个指节轻推眼镜的下缘：“根据现在的技术成果和理论研究，如果将大量的巴布洛晶体应用于空间武器，那么卡丘与地球连接的通道将不再可控。空间武器的杀伤力大，且耗费的能源难以回收，评估下来的风险级别较高。”

左手边，武器实验部的人想要说些什么，被上首者横来的一个眼神制止。

他嘴角的笑容端得四平八稳：“看来，你赞同将巴布洛晶体转化后，通过空间手段带回地球这个方向咯？”

“本次会议的主题是如何提高巴布洛晶体的利用率。从这个主题出发，是的，我赞同。”

“那么，我会将诸位的观点如实向上汇报。”

“悉听尊便。”

—————— “梅瑞狄斯前辈太厉害了！他们完全不敢反驳！” “那群人拿出的结论本身就站不住脚，哼，强词夺理罢了。”

回到实验室，不太敢和梅瑞狄斯搭话的年轻人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他们是梅瑞狄斯的后辈，都是在早期探索者们刚落地，就急吼吼地抱着课题和疑问跟上来的理想主义者。

和理论研究者都胡子一大把的印象不同，梅瑞狄斯的年纪在空间理论部已经是可以自嘲为“老家伙”的程度了。

当然，这个部门也有真正的“老家伙”。

“梅，冲动了。”梅瑞狄斯的老师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年轻人们一哄而散，“你不需要为我们表态，武器实验部的家伙们很欣赏你，高层也一直看重应用多过理论……你要考虑自己的前途啊。”

“我只是为了自己的研究。”梅瑞狄斯头也不抬地整理资料，“空间理论研究关乎人对宇宙的认知。这才是人类的前途。” “你啊……”

梅瑞狄斯看不懂老师眼中隐含的担忧。 寻求真理的征途漫长而孤独，她的前途，又与那些人何干？

然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用行动告诉梅瑞狄斯： 在权力面前，真理不值一提。

一周后，老师的担忧落地成了事实。

在一纸调令下，他们被欧泊的特勤部队“护送”到一个建在城市边缘，毗邻真实荒野—— 编号为S12的基地。

欧泊拥有许多这样的基地，重点的、保密的、杀伤力大的项目都会放置在这些基地里。欧泊曾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建设他们，并确保每一个基地都全量运转，不断为欧泊提供尖端成果。

印象中，S12号基地应该属于武器实验部……

“S12基地，我记得是武器实验部的地盘啊？”身边的年轻人问出了梅瑞狄斯的想法。

带队的特勤队员一板一眼道：“依照上级命令，S12基地后续的实验由空间理论部接手。”

“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梅瑞狄斯小声向自己的老师耳语。

白发的老者摇了摇头：“明面上说的是实验遇到了理论问题，高层决定将这个S12基地划归给我们，以推进武器实验部的下一步工作。”

“实际上……”老者抬头环顾，“看到这些面孔，你也应该明白了吧？”

“欧泊内部斗争惯用的手段，隔离和边缘化。”梅瑞狄斯说，“只是，将耗资如此庞大的基地分给我们，代价未免有些太高了。”

老者摇了摇头：“现在的欧泊，我已经看不清了。”

黑洞洞的大门无声地吞没一行人。

庞大的空间武器蹲踞在实验场中，梅瑞狄斯抬头望向它—— 人类的前途尚不明朗，她却仿佛已经看到他们会因何而毁灭。

—————— S12基地空间有限，押送他们的特勤队留在了这里，名为安防，实为监视。他们以“真实荒野空间不稳”为理由，限制着研究员们的活动范围。

软禁。虽然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他们面临的事实。

不过，也有值得庆幸的地方。在有限的生活区域内，同吃同住的大家很快就比在总部时亲密许多。如果说原来的大家只是立场一致的同事，那么现在已经变成了彼此不可或缺的战友。

就连梅瑞狄斯的冷脸，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可亲近了。最晚加入的后辈，都敢在梅瑞狄斯写报告的时候过来问问题。

原本肃穆的武器实验基地，被这群孩子闹得像是大学合宿，梅瑞狄斯被迫领了“带队老师”的头衔。

好在这里没有无谓的争吵，不用看其他部门的脸色，高层也不会频繁向他们索要成果。梅瑞狄斯这样思索着，把目光转向了实验室。

隔壁两个研究员小声讨论着地球上家乡的特产，另外一群年轻人聊正事聊跑题了，突然大声闹腾起来，直到前辈投来警告的眼神，他们才笑嘻嘻地认错。

“寻求真理的征途虽然漫长，”梅瑞狄斯收回了目光，轻声自语，“但也许并不孤独。”

“哇，梅瑞狄斯前辈笑了！嘴角提高了三个像素！” “安静。” “遵命！”

—————— 生活和研究都不紧不慢地前进着。

他们会按照制度定期汇报成果，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与外界唯一的通讯，也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上级部门发来索要研究数据的邮件。

只要数据而不要结论，这让研究员们怨声载道。

“到底是谁在要这些数据？把我们关在这里做数据工人吗？”

“可恶，他们这是在窃取我们的成果！”

“要不我们动点手脚……”

“然后让他们有理由克扣我们的物资？本来就越来越少了……”

物资越来越少？听到关键词的梅瑞狄斯向他们看过去。

“抱歉，梅瑞狄斯前辈！我们马上安静！” 年轻人们在她的目光下像鹌鹑一样缩成一团。

梅瑞狄斯无意管理纪律，走过去问道：“生活物资和科研耗材的出入库情况，拿给我看看。”

滴—— 文件传输到梅瑞狄斯的眼前。

确实，物资越来越少了…… 她看向S12基地的电子地图，大部分区域都被特勤队标注成[不可进入]的灰黑色，许多出入口也都已经打上红叉。

置灰的区域越来越多…… 这是为什么？

再天才的科学家，科研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梅瑞狄斯偶尔会陷入某种迷思。

在老师的推荐下，她开始阅读一些哲学书籍。说起来，在人类对科学尚且蒙昧的时期，空间与时间的概念确实是最先出现在哲学家的论述中的。

从哲学到神学，梅瑞狄斯发现，自己在弦理论的道路上越走越深的同时，确实忽略了一些知识。

祖先的古老智慧给了梅瑞狄斯新的思路，她需要验证。

正赶上节休日，虽然基地里没有可供玩乐的地方，但也没人愿意守在实验室里。 被闷坏了的科学家们用有限的物资发挥无限的想象力，在居住区开起了派对。就连特勤队员今天似乎也放下了平日的戒备，没有到处巡逻，监视他们的动向。

此时，整间实验室里只有梅瑞狄斯一人。

她抬头看向玻璃罩后面庞大而无言的影子——那是尚未完成的空间武器。

他们的理论研究，最终一定会被应用到这个大家伙上。等到它启动的时候，卡丘世界这片人类的新伊甸，会出现怎样的光景呢？

梅瑞狄斯摇摇头，甩掉纷乱的思绪。那是社会学家需要考虑的事，她要专注的，只有宇宙的真理。 而真理，就藏在海量的研究数据当中。 这是一个空间科学家的信条。

她熟练地导出了武器的数据备份——虽然对武器实验部的研究嗤之以鼻，但要检验理论，这是唯一能用的数据了。

电子字符向上翻滚，冰冷的倒影映在梅瑞狄斯的瞳孔中。 突然，她眼神一凝，飞快地暂停、选中、对比，暂停、选中、对比……

本就不苟言笑的少女表情凝重到近乎阴沉，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滋—— 实验室的门被推开，噪音与欢笑涌了进来。

“啊，梅瑞狄斯前辈，果然在这里！” 他们似乎喝过酒，把规矩都忘在了脑后。

“前辈快来，他们做出了简易烟花！大过节的，不要一个人……” 摇摇晃晃的后辈调皮地侧过头，打算给梅瑞狄斯做个鬼脸。

然后，被前辈沉重的表情吓得打了一个酒嗝。

“嗝——前、前辈？怎、怎么了？”后辈的酒醒了一半，顺着梅瑞狄斯的视线看向屏幕，“数据有什么问题吗？我现在叫他们……”

后辈转身，却被梅瑞狄斯抓住了手腕。

“秘钥。” “什么？” “基地的最高级别秘钥，在老师那里，去拿！”

梅瑞狄斯虽然冷漠少言，但从来不摆架子，也愿意帮助他们解决难题。这是后辈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连连点头，连滚带爬地跑出实验室。

老师到达卡丘世界的时间太久，弦节点的数量不太乐观，因此，他已经很久不会亲自来实验室了。

后辈出去后不久，他带着秘钥来到梅瑞狄斯身边。

老者的嘴角沾着节庆的痕迹——油脂和蛋糕，缓声问：“什么事一定要今天做，梅？孩子们都在庆祝，你也去玩吧。年纪轻轻，不要总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

梅瑞狄斯示意那些数据：“武器实验部留下来的空间武器，我们还从来没有检查过。”

老者点头：“没错，实验用不到它，我们也没有这方面的人才。”

梅瑞狄斯缓缓抬起头，冷漠的眸子里氤氲着幽深的风暴：“所以，也一直没人发现，这个未完成的武器是一个失败品。它的各项指标远远超过可控范围，一旦开机就会爆炸。”

“什么？”老者蹙眉，“让我看看。”

梅瑞狄斯让出工作台：“相关数据我已经标为高亮了。”

迅速浏览完数据后，老者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他反复选中一个标段，额角逐渐渗出汗水。

“其中蕴含的弦能当量足以摧毁整个S12基地，甚至波及普雷顿城。”梅瑞狄斯冷声道，“而这枚炸弹就在我们枕侧休眠——我们甚至没有关闭它，高层和特勤队也没有给出任何提醒。”

老者抹了抹额头：“幸好……幸好你发现了。没关系，我们手里的秘钥有这个基地的最高权限，现在就可以关闭它。”

他顿了顿：“暂时别和其他孩子说。之后你出一个规范，让他们不要动这东西。”

梅瑞狄斯垂下眼帘：“老师，欧泊让我们来到这里……”

“嘘。”老者竖起一根手指，“不要猜测，休假结束后我会想办法疏通关系，尽快带你们离开。”

梅瑞狄斯微微点了点头，老者将秘钥的存盘插入总机。

“滴——秘钥失效”

老者皱眉，重新输入。

“滴——秘钥失效” “滴——秘钥失效” “滴————” “滴———！！”

砰！实验室的大门被重重拍在墙上，一群人伴着争吵声涌了进来。

“喂！你们干什么！” “我们没有违规！” “放手！我要投诉！！”

派对中的研究员们被特勤队员推搡着，如同羊群一般被驱赶进实验室里。

梅瑞狄斯和老者一左一右拦住已经动起手来的双方：“怎么回事？”

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地委屈道： “他们突然闯进居住区，把我们都赶到这里来。” “问原因也没人回答！” “他们今天不放假吗……”

[秘钥失效]的猩红大字还挂在屏幕上。梅瑞狄斯与老师对视一眼，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

特勤队整齐地在研究员面前列队，双方形成对峙之态。余光瞥到电子地图，所有的出入口都已经被封锁了。

嗡——他们身后，原本沉寂的黑影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缓缓醒来。

那形同核弹的金属巨物被不知名的手远程启动了，指示灯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年轻的研究员们头上挂着可笑的彩带，甚至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放下的酒杯，惊恐地望向空间武器。 无需解释，梅瑞狄斯已经明白一切。

为掩盖新武器研发失败这一事实，顺便排除异己，空间理论部被当成了牺牲品。

她看向特勤队员们。这些也算是朝夕相处的同僚们戴着全包式头盔，她从未看清过他们的面容。

“这样下去，你们和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梅瑞狄斯发问，“你们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牺牲吗？” “为了人类的未来。”特勤队长回答。

红光大盛。

那些白发苍苍的先行者与怀抱理想的孩子，那些沉默的武装与忠诚的情怀…… 都化为碎裂的影子，在这片不祥的光中被擦去了。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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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轰————！！

巨响惊扰了沉眠，欧泊总部的宿舍中，梅瑞狄斯睁开了双眼。 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

梅瑞狄斯坐起身，伸手在床头桌上摸索自己的眼镜。冰冷的金属和锋利的边框唤回了理智。

梅瑞狄斯随手抄起身边的记录本，记下这个梦的关键词。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词语，在这个梦境出现的第一天，属于研究者的素养就告诉梅瑞狄斯，其中有规律可循——

可作为“弦能波动是否会影响弦序列导致记忆混乱”这一课题的研究素材。

最初的梦里，只有会议室、基地、看不清细节的巨型机械。后来，这些场景里多了一些模糊不清的面孔。再后来，那些面孔清晰起来，她能够认出他们的名字，似乎也熟悉他们的性格。

直到今天，梦里出现了完整的事件，以及……最终的结局。

梅瑞狄斯在本子上画了几条线，将零散的词语连接成脑图，写下自己的分析结论： 该梦境由真实逐渐转向虚幻，从日常可见的现实场景到虚构的人物与事件，虚构程度与武器实验频率成正相关态势，怀疑弦能波动会影响卡丘身中储存的记忆，待验证。

是的，场景真实，人物虚幻。

从地球的视角来看，如果梅瑞狄斯的老师当初没有通过人类长廊来到卡丘世界，或许如今她早已含饴弄孙、桃李满天下，正安度着晚年。

至于其他人，梅瑞狄斯记得自己看过他们的资料，是探索时期的研究员们。她与他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更别说笑笑闹闹，一起过节了。

梦中经历的一切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人生，梦中的她似乎只是一个漂浮的灵魂，是这段人生的旁观者。

之后找个机会，可以申请研究这个课题。

梅瑞狄斯合起本子，披上前一天搭在椅背处的外套。

外套胸口的工牌上，“武器实验部 梅瑞狄斯”的字样一闪而过。

梅瑞狄斯很少和武器实验部的同僚接触。

她并非不喜欢这群人，或者说，她很少产生“喜欢”或者“不喜欢”这种情绪，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武器实验部的一切研究都为结果服务。为此，篡改数据、采用不合规范的实验手段、扭曲理论逻辑都是他们常用的手段。

真理的优先级无限降低，一切“研究”只是为了让负责人得到一个漂亮的结论。

科学研究不应当这样。

梅瑞狄斯曾阅读过欧泊的发展史，在探索者落地卡丘世界后，最先大放异彩的其实是空间理论部。他们是弦理论探索的先驱，现在欧泊的许多研究，都建立在他们过去的成果上。

只是后来经过多年的人事变动，空间理论部后继无人，如今已经边缘化了。

如果自己能在那个科研的黄金时期加入空间理论部，应该也会愿意和同僚探讨自己的研究。

梅瑞狄斯这样想着，冷漠地和武器实验部的同事擦肩而过。

—————— 工作一成不变，研究按部就班。

除了每晚按时到访的奇怪梦境，梅瑞狄斯的生活与她进入欧泊以来没有任何不同。她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唯一会和她多说几句的，大概就是体检处的医生了。

“你的弦节点消耗得有些快。不过研究员用脑多，消耗快也正常，戴几天弦节点动态监护仪吧。”医生把长得像地球时代动态心电图的监护仪挂到梅瑞狄斯身上，笑咪咪道，“最近精神状态怎么样？”

梅瑞狄斯说：“一切正常。”

医生点点头，将体检报告交给梅瑞狄斯：“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别太累，多培养培养下属，不要把压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梅瑞狄斯翻开报告，目光停留在某一行。

医生温声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梅瑞狄斯用食指的第二个指节轻推眼镜的下缘：“之前的体检结果，在哪里能看到？”

医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之、之前的吗？我可以给你找找……”她在电脑上操作一番，挠头道，“只有最近半年的了，再早的记录因为之前的系统升级……”

梅瑞狄斯沉默。医生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可最终，那位以少言寡语闻名的研究员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走了自己为期半年的体检报告。

—————— 记忆中，她是半年前被调入武器实验部的。同期的同事中，她的弦节点明显比别人少了许多。 恰好，体检中心丢失了半年以前的体检结果。

再向前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卡丘世界的？

想不起来了。仿佛一睁眼，卡丘世界、欧泊，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

半年……吗？ 作为研究人员，轮回计划对她来说不是秘密。

最初的轮回技术并不成熟，经过轮回的患者如果持续生活在熟悉的环境中，很可能会产生“锚点效应”。已经被洗去的记忆会逐渐浮现出来，产生多梦、解离、幻听、幻视等症状。

最深刻的记忆往往最晚浮现。而半年，是产生“锚点效应”的最后节点。

可梅瑞狄斯没有这方面的记忆，欧泊也没有任何记录显示她进行过“轮回”。

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效力的组织如此陌生。这让她对身边的一切产生了沉重的怀疑。

凡有发生，必留痕迹。真相，往往隐藏在蛛丝马迹当中。 梅瑞狄斯开始秘密调查。

绕开权限、加密传输…… 自己半年来的体检结果、欧泊基地建设的相关资料、特勤队人员变动、武器实验部人事任免……

所有资料在梅瑞狄斯面前的屏幕上排开。

梅瑞狄斯向来擅于从大量数据中发现规律，现在数据变成文字，道理也大同小异。她飞快阅读着所有材料，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事实的恐怖之处，头脑却分外冷静。

很快，所有的线头都集中到了一个地点—— 已废弃的S12基地。

欧泊基地建设规划 …… S12基地（已废弃） 位于普雷顿区外围，原欧泊武器实验场，现已荒废。 S12原址划为无人区，空间不稳定，弦能活动频繁。 在地图上标识为【真实荒野】，按D型区域管控，禁止人员进入。 ……

特勤队伍行动备案 …… 编号：GP108 任务类型：A级任务 人员配置：高级特勤1名，普通特勤14名 任务内容：执行S12基地爆破任务，确保S12附近地区空间成功重置。 发起部门：武器实验部 确认签字：■■■■■■■ ……

面前的文字在梅瑞狄斯眼中形成瀑布流。无数线索连接成线，进而编织成网。

眼前一阵恍惚。 梅瑞狄斯闭上眼睛，按住太阳穴，却无法阻止脑海中的声音与画面擅自闪回。

“梅……考虑自己的前途……” 白发苍苍的老者拍着自己的肩膀。

“S12基地，我记得是武器实验部的地盘啊？” 初出茅庐的学生睁大懵懂的眼睛。

“……欧泊惯用的手段。” 同僚失望的叹息。

“梅瑞狄斯前辈——” 吵闹却快乐的时光。

“……秘钥……失效……” 难以置信的颤音。

“放我们出去！！” 绝望的哭喊。

“为了人类的未来。” 轰————

回忆蜂拥而至。 梦中冷漠旁观的灵魂一朝落地，发现自己竟是这场悲剧的主角。

梅瑞狄斯头痛欲裂，恍惚地扶住桌子。

工作服上的胸牌掉在地上，踉跄中被高跟鞋锋利的鞋跟踩碎。 “武器实验部”与“梅瑞狄斯”之间，出现了一条无法弥合的裂痕。

“梅！你怎么了！”医生狂奔过来，伸手想要扶起梅瑞狄斯，却被她瞳孔中隐约可见的弦光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老天，怎么突然……”

老师？不，是谁…… 熟悉的称呼让她产生了错觉，梅瑞狄斯眯着眼睛，努力想要看清对面人的脸。

啊，是医生。是啊，老师已经……

梅瑞狄斯推开她，按住太阳穴：“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的动态监护仪往医生后台报警了！”

梅瑞狄斯看了一眼挂在自己身上的小仪器，上面正亮着刺眼的红灯。

记忆风暴逐渐平息，瞳孔中不祥的弦光隐去。她站直身子，扶正眼镜：“我是说，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在欧泊总部调查欧泊的秘辛，梅瑞狄斯做了很多保密工作——这间实验室不应该有人进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医生逐渐收敛起脸上过于浮夸的担心神色，不再试图搀扶梅瑞狄斯，而是好整以暇地拉过一把转椅坐下。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医生彬彬有礼道，“我是摇篮之手的组织者……之一。” “梅瑞狄斯女士，你现在一定有许多疑问，或许我能为您解答其中一部分。”

摇篮之手，梅瑞狄斯有所耳闻。这是一个主张让人类回归地球的组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同道中人。

“比起他人的解答，我更相信自己找到的答案。”她说，“不如介绍一下你自己，或者你的组织。”

医生摊开手：“好吧，那就说说我们。”

“我们认为，移民卡丘世界是个错误的决定。而关闭人类长廊，或许就是欧泊的阴谋。这片空间有如此丰富的能源和新的秩序，作为先行者，他们想将这些据为己有。毕竟在地球的欧泊只是一个需要看投资人脸色的科研机构，而在这里，他们只手遮天。”

“当然，这样的贪婪必遭反噬，‘崩溃症’的出现就是最好的警示。即使欧泊试图用‘轮回’进行治疗，但也改变不了什么。”医生摊摊手，“更别提在轮回计划之下，有多少势力在暗中介入弦序列的重置。”

“我相信你已经切身感受过了，对吧？原空间理论部的初代探索者，梅瑞狄斯女士。”

梅瑞狄斯没有回应，她垂下眼眸，陷入思考。

医生继续说：“欧泊的高层擅于玩弄权术，S12的基地事故对外宣称是一场逆弦化灾难——毕竟没人会向一场天灾问责。而在特勤队员的口中，他们曾派出一支敢死队执行‘S12空间重置’任务。上级告诉他们，S12需要一次大规模爆破来重置空间状态，之后才能更充分地利用。于是那些忠诚的士兵怀着成为英雄的梦想，和你们这些‘清洗对象’一起，埋葬在了这场阴谋里。结果你也看到了，S12基地已经废弃，他们自以为是的牺牲一文不值。只有您的头脑对欧泊高层来说还有极高的价值，所以他们将您拉了回来”

她向梅瑞狄斯伸出手：“唯价值论，而忽略人的本身。这样的欧泊不值得你这样的优秀科学家效力。加入摇篮之手吧，梅瑞狄斯女士。让我们带着珍贵的能源和所有人类，回到我们最初的故乡。”

“很有煽动性的演讲，医生。”梅瑞狄斯面无表情地拍手，“但这说服不了一个科研工作者。”

她直视医生的眼睛。这个人并不坦诚，她没有告知自己的姓名，且言语中不停地试图激起自己的情绪。

如果是空间理论部那些人，应该会听得愤愤不平，热血地想要加入吧……

而现在的她，只是一个穿过火光与背叛，经过轮回却依然饱受记忆之刑的幽灵。曾有过的情绪，都已经在那场震响中化为弦光了。

梅瑞狄斯用食指的第二个指节轻推眼镜的下缘：“我需要知道的是你们的目标和手段，以及……拉拢我的原因。”

医生怔愣一下，迅速调整了语气，微笑道：“是我失礼了。既然梅瑞狄斯女士是如此务实的人，那么我长话短说。”

“打开人类长廊，巴布洛晶体是必不可少的物资。现在欧泊大量抽取能源用于稳定人类在卡丘世界的生活区域，因此人类长廊被迫关闭，回到地球这件事变得不再可行。而我们的目标，就是让这部分能量回归空间，重新打开卡丘与地球之间的通道。”

梅瑞狄斯沉下面孔：“就像欧泊爆破S12基地一样，你们希望把城市化为荒野，让建设城市的力量转而为空间通道服务。”

“也可以这样说。”医生点头，“因为这是唯一让人类存续下去的方法，摇篮之手的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为此献出生命的准备。”

医生真诚道：“所以我们需要一位空间理论专家来帮助我们。理想者情愿抱薪而死，可我们也想尽可能减少这个过程中对无辜民众的影响，让他们最终可以返回地球。”

梅瑞狄斯沉默不语，医生叹气道：“您不用现在就给我答复。我唯一的请求，是请将今天的对话保密，我在欧泊还有事要……”

“我需要一间实验室。”梅瑞狄斯突然打断她。 “什么？”

梅瑞狄斯的眼镜上闪过一道光芒：“在抽取能源时维持城市空间的暂时稳定，具有可行性，但需要非常精密的计算。所以，我需要一间实验室。”

“当然！”医生脸上终于露出了货真价实的狂喜：“我们已经储备了一定资源，实验室随时可以建立。今后的一切行动，也会依照您的计算进行。”

“欢迎加入摇篮之手，梅瑞狄斯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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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实验室里，梅瑞狄斯拆掉扣在自己后颈的仪器，瞥向显示屏上的数字。

数字不容乐观，提示接近临界值的警告也亮着。 她见怪不怪，看了一眼便关掉了。

如今的S12基地早已褪去了最初的模样。更名为剪刀手的原「摇篮之手」组织不仅修复了部分设施，还将控制权移交给了梅瑞狄斯。原来的能源核心区被改造成空间穿梭实验场，而外围则划归为组织成员的生活区域。

这里俨然成为了剪刀手的大本营之一。

作为大本营的实际控制者，梅瑞狄斯很少露面，除行动指示外很少与其他成员交谈。她喜欢一个人待在实验室里，几乎从不离开。

当年，医生问她希望将实验室建立在哪里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里。

虽然给出的理由是S12基地作为曾经的科研基地，有不少设施遗留，重建难度低。欧泊对当年的事件讳莫如深，也不会轻易踏足这里。

可是她的心里也有一个并不理性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曾经的同僚与恩师一起，在那场爆炸中回归了弦之海。那么，在这个由弦构成万物的卡丘世界中，他们是否会以弦的形式停留在基地？他们看着现在的自己，是会欣慰，还是愤恨于她的幸存呢？

每当研究走到瓶颈，看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弦节点时，梅瑞狄斯独自望着空茫的实验室，总会这般失神。

她的弦节点基数很少，不光是因为在爆炸中受过致命伤，更是由于在找回记忆的过程中情绪起伏过大，消耗过量。 故人已经成为永久的伤痛，而剪刀手这条反抗的征途上，也注定会有人像他们一般不断离去。

那么，寻求真理的旅途，还是孤独一点比较好。 这样等到下一次……

咚咚—— 敲门声惊扰了梅瑞狄斯的沉思。

“梅瑞狄斯女士，您在里面吗？”温柔的女声轻轻地问道。

是剪刀手的调香师珐格兰丝，经常借用实验室做香薰研究，因此偶尔会来找她。

梅瑞狄斯打开门：“我说过了，化学实验室长期闲置。你可以随时过去，不用每次——”

门外却不止珐格兰丝一个人。

明从珐格兰丝的身后闪现出来：“梅瑞狄斯女士！上次你说自己的弦节点不多，我们很担心，就给你预约了星庇所的检查！”

上次？梅瑞狄斯愣了一下。 哦，好像是随口说过，没想到却他们被记住了。

梅瑞狄斯摇摇头：“实验还没完成。而且作为弦理论研究者，我知道原因，不需要去检查。”

“研究者和医师怎么能一样？”明叉着腰，大大咧咧地喊道，“再说就算知道病因，也要医师来治嘛！”

梅瑞狄斯有些头痛地看着这个“弦理论差生”：“弦节点缺失不是一种病症，我的情况并不在医师的诊治范畴内。而且，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总要试试才知道！”明向珐格兰丝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抱住梅瑞狄斯的手臂，“梅瑞狄斯女士，你没去看过，怎么就知道没有办法呢？星绘可是星庇所最好的医师！”

“请千万重视自己的身体，梅瑞狄斯女士。”珐格兰丝声音轻柔，手上的力道却一点也不轻，“剪刀手的大家，都很关心您呢。”

“等等……”

—————— 幕后坐实验室的研究员拗不过久经战场的行动队员，就这样被半软半硬地“请”到了星庇所。

在星庇所内，星绘将梅瑞狄斯从检查的设备上扶下来，面露忧色：“您的弦节点情况很特殊，需要避免情绪有太大的波动。”

明松了一口气：“没有情绪波动就可以了吗？还好还好，这对梅瑞狄斯女士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另外，”星绘补充道，“听说您是研究人员，大量用脑也会加速弦节点的消耗，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停止研究，多多休息。”

梅瑞狄斯点头表示知道，但是熟知她性格的珐格兰丝清楚，她并没有将星绘的话放在心上。

“还有其他方法吗？”珐格兰丝轻声问道。

星绘摇摇头：“不知道梅瑞狄斯女士经历过什么，她的弦节点基数要比正常人少上一些。这并非某种病症，我也……无能为力。”

明与珐格兰丝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离开星庇所，就连明也沉默下来。

星绘的结论和梅瑞狄斯自己的结论一致……那么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剪刀手现在的科研储备已经足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的行动，梅瑞狄斯却还在拼命地做着研究。这样下去，她会崩溃的。

至少让她慢下来，停一停。说不定，之后会有人找到崩溃症的治疗方法——不需要轮回的那种。

梅瑞狄斯不知道身边的人在想些什么，她将两人的担心误解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 回到实验室，梅瑞狄斯向两人展示了她预备的方案。

“这个存盘里有我的部分记忆与知识储备，备用的卡丘身也已经准备好。”梅瑞狄斯说，“不用担心我无法支持你们的行动，等到弦节点支撑不住的时候，我会对自己执行类似‘轮回’的操作。”

“您在说什么！”珐格兰丝捂住嘴，难得提高了声音，“轮回很可能会让您的人格解体！”

“这不重要。”梅瑞狄斯说，“‘梅瑞狄斯’本身并无意义，只要能继续推进目标……。”

“如果让你以人格解体为代价进行研究，那我们和欧泊的伪君子还有什么两样！”明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况且，什么叫‘并无意义’，你是我们的同伴啊！”

珐格兰丝点头：“我们认识的梅瑞狄斯女士虽然沉默寡言，喜欢独来独往，但我们都知道您是可靠又温柔的人。风险较大的行动您都会取消，容易冲动冒险的明也经常被您呵斥。我们在乎您，正如您在乎我们一样。”

在乎……吗？ 不，她只是…… 只是？真的不在乎吗？

实验室里似乎传来某种不可见的波动，仿佛是锚点效应带来的幻觉。 失去过同伴，不再接近同伴的她，到底是真的冷漠，还是……对可能到来的离别心怀恐惧呢？

那天，明和珐格兰丝没有得到梅瑞狄斯的回应，被轰出了实验室。 但从那天开始，原本沉寂的实验室莫名变得人来人往起来。

“梅、梅瑞狄斯大人！我、我来找您做行动审批！” “可以线上……”

“梅瑞狄斯女士，您要的东西我送来了哦。” “……说了放在门口。”

“今天吃烧烤！梅瑞狄斯你想吃什么？” “……”

研究，进行不下去了。

梅瑞狄斯看着这群对实验仪器一窍不通却赖在实验室的剪刀手成员们，眼前一阵恍惚。

“梅瑞狄斯前辈……” “梅……” “前辈……”

“梅瑞狄斯女士！” “梅瑞狄斯！” “梅、梅瑞狄斯大人！”

曾经的战友与现在的同伴逐渐重合，仿佛他们从未离开过。

听说有位引航者找到了对抗崩溃的新方法。 那么属于“梅瑞狄斯”的旅途，是不是还有新的可能？

“豁，梅瑞狄斯笑了！” “真的诶，嘴角提高了三个像素！” “安静。” “遵命！梅瑞狄斯女士！”